主题
斩罪歌·意难平
大年初二,江宁镇的财神庙掉下个死“财神”,并且遗落大量的珠宝财物。谁料这些宝贝中居然暗藏着四处拐卖小孩的“玄坛”的账簿,将第一个捡到珠宝的赖小五和樊家牵扯进了江湖纠葛。赖小五的父亲和樊华的家人尽数被“玄坛”所杀,而他俩则被大侠殷少离所救。为搬家仇、为救苍生,樊华和赖小五随着殷少离来到武林大派——天波楼。
雪落无声,天地苍茫。
偌大的演武场早已被落雪湮没。满目银白中,忽地滴落一点赤红血珠,坠入无瑕雪地中,宛若血色红梅于隆冬绽放。
一声,又一声。似是重物撞击的沉闷声响,打破了这冷寂冬日。只见那空旷校场上,两名弟子正高举木棍,重重击打着一个少年的脊背。那少年约摸十五六岁,穿着一身单薄破旧的短衫,寻常市井贫民的打扮,那挺直的鼻梁、紧锁的双眉之间,显出些许不忿与傲气,倒也有些俊俏。只可惜他那一双剑眉之下,左眼眼窝却是皮肉翻出、眼珠已失,只剩下狰狞的创痕,给他添上了几分戾气。
此时此刻,这衣衫褴褛的少年,正挺直了脊背受着杖责之刑。他用那仅剩的右眼,恨恨地瞪着面前的大殿,继而咬紧牙关,狠狠地捏紧了双拳—— “去死,去死,去死……” 每挨一杖,他便从牙缝中迸出一句咒骂。他背上的衣衫本就破败不堪,眼下更是被鲜血浸湿,狼狈地贴在斑驳血肉上。殷红的血迹顺着他的脊背蜿蜒滑落,凝在灰黑的衣角处无声坠落,在雪地上凝成朱红细流。如白羽般的雪片,纷纷扬扬地覆在少年的发上、眉问,仅存的右眼视线,亦被雪羽所模糊。立于刺骨寒风中的他,胳膊冻得几乎失了知觉,可他仍是咬着牙,硬挨着那一棍又一棍,独眼中写满了愤恨之色:“去死啊!” 在这数九寒冬里,万物冷寂,只有这满腔热血和心头恨火仍炽热鼓动。恨意沸反盈天,满满当当,几乎撑爆少年的胸臆。他恨恶者当道,恨至亲别离,恨自己求个公道的希冀竟被那无情无义的所谓“高人”面无表情地丢人炭火中,化为星火余烬,无迹可寻。
这名少年正是赖小五。本是箍桶匠之子的他,从小生活在市井街巷,生性顽劣,在乡民口中是个神憎鬼厌的“癞骨子”。然而,一张银票、一本账簿,却改变了他的命运。无意中被卷入江湖血雨腥风的他,发现号称“云天大侠”的紫云门人侍天商,竟然做起了人口贩子的买卖,一个名为“玄坛”的神秘组织,以武林门派招收弟子为由头,拐卖懵懂少年。之后,侍天商欲杀人灭口,将赖小五等人置于死地,干钧一发之际,幸有天波楼大弟子殷少离出现,救下了三个少年人,并带他们投奔天波楼,以策万全。
然而,赖小五万万想不到的是,殷少离口中的“师尊”,竟是一个胆小怕事、贪生怕死的无耻之徒。就在半个时辰前,赖小五、樊华与尹飞灵三人随着殷少离步人天波楼大殿,向这位长者细说详情时,那位两鬓斑白、面若寒霜、身如青松的青袍剑者,竟不询问“玄坛”一事,而是怒视自家爱徒,愤然拂袖道:“少离,你可知丢失本门秘笈,使得本门绝学流传于外,该当何罪?”
身受重创的殷少离顾不得满身的伤痛,忙踏前一步,在师尊陆平生面前跪下,垂首道:“私自外传本门武功心法,依门规该受杖刑一百,并逐出师门。”
这位在敌人面前不曾退缩半步的剑者,此时抿起了一贯上扬的嘴角,他抱起双拳,深深地埋下头去,沉声恳求道:“弟子愿受责罚,只求师父念在事态紧迫,给徒儿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。”
陆平生一手抚须,长叹一声,道:“少离,你是天波楼第九代弟子之首,连你都违规破纪,若不重罚,我天波楼还有何规矩可言?”
听他之言,殷少离埋首更深,沉默片刻后,他向陆平生重重叩首,哑声道:“是,徒儿遵命。”
陆平生侧过身,抬手示意自家门徒下堂领杖责之刑。眼看两名弟子提着长棍,欲言又止地唤了一声“大师兄”,殷少离苦笑着随他们走出正殿。赖小五脑袋一热,一个箭步冲到陆平生面前,大声道:“喂,你活了这么一把岁数,怎能如此是非不分?我还以为殷大哥的师父是个好人,没想到竟然是个老眼昏花的糊涂蛋!”
此言一出,四座皆惊。殷少离急唤一声“小兄弟”,却截不住赖小五的话头。只见这个满身血污、失了一眼的少年,从贴身衣襟里掏出那本账簿,怒视陆平生:“你知不知道,为了这本账簿,有多少人丢了性命?樊华全家二十三口,还有我爹,都被侍天商杀了……”
说到这里,赖小五顿了一顿,咬住下唇,身子却止不住地颤抖。他平息了片刻,继续大声道:“如果不是殷大哥出手相救,我们早就死在侍天商的手里了。而那本武功秘笈,也是殷大哥为了保护我们,为了保下这账簿,不得已才会让侍天商夺去的。这里有多少秘密,关系着多少人的性命,难道这么多条人命,还不及你一套武功心法吗?”
“放肆!”陆平生怒而振袖,呵斥道,“少离锄强扶弱,是他武者本分,吾亦觉欣慰。但门规不可违,赏罚两分,怎能混为一谈!”
“什么赏罚两分,这世上的事哪能分得那么清楚明白?”赖小五独眼瞥向陆平生,讥讽道,“难不成你拉屎撒尿还得去两次茅房吗?”
身为一派之主,陆平生何时被人如此顶撞过?他面色青白,当下振袖一挥,澎湃掌气如平地生风,竟将赖小五的身子扫飞了出去。后者被拍得穿过大殿,背心重重地撞击在朱红立柱上。而原本被他捏在手中的账簿却掉出了他的手心,正落在地上取暖用的炭盆里。
五脏六腑像错了位似的,赖小五却连痛呼都来不及。大惊失色的他,想也不想地将双手探入火盆,夺出那本他们几个豁了命去保护的账簿。可他动作虽快,火舌却卷得更快,大半个账簿都已化为黑炭,微一触碰,便碎成了片片灰烬,飘散在这冬日寒风里。 凛冽的风刮在赖小五的脸上,刮在他被烧伤的双手上,他怔怔地望着手中只剩不到巴掌大的残本,片刻后,他发疯一般朝陆平生扑了过去,却被樊华一把抱住了腰际。那位弱不禁风的文弱少年死死地将他拦着,哑声道:“赖小五,别冲动!”
“我冲动?”赖小五死命向前挣扎,他捏紧了拳头,恨瞪陆平生,“什么狗屁天波楼,什么狗屁楼主,根本就是个黑白不分的老糊涂!外面有人拐卖孩童杀人放火你不去管,在这里逞什么威风!口口声声说什么门派规矩,却打压好人,烧我证据……殷大哥,这样的师父你要他作甚!咱们走,这样的狗屁楼,不来也罢!”
“够了!”殷少离面色微变,出言制止,“我本是山间弃婴,若不是师父怜悯相救,我早已冻死于山野。此次丢失秘笈,是我思虑不周,理应受罚。小兄弟,我知道你是为我打抱不平,不过还请你勿再出言辱及家师。” 听到殷少离这句话,赖小五只得住了口,他憋了满肚子的气没处撒,只能恨瞪陆平生。见他住口,殷少离无奈地牵扯了嘴角,道了一声“多谢”,随后在正殿外的演武场上站定,挺直了脊背,等着自家师弟施以杖刑。两名弟子对望一眼,又瞧了瞧堂上掌门人的脸色,终究是缓缓抬起手里的木棍,再重重捶打下去。
只听一声闷响,棍棒重重地击在殷少离的脊背上。剑者挺直了脊梁骨,咬紧牙关,不声不响,冷汗却已顺着他的鬓角滑落。殷少离虽然武艺上乘,剑法不俗,但与“财神爷”邵功名一战时中了诡计、伤及心脉在先,后与侍天商又有搏命之斗,重伤未愈的他在这一棍之下,登时气海翻腾,喉头涌上一阵腥甜,鲜血溢出嘴角。
“大师兄,你……”立于殷少离身侧的天波楼弟子见此情景怔了怔,立刻停下了手上的动作。
殷少离毫不在意地抬起手,以手背抹去嘴角血痕,淡然笑道:“无妨,再来。”
眼看那弟子再度举起手中木棍,赖小五再也看不下去,当下咆哮一声:“住手!”
他三步并作两步,奔至殿外武场上,厉声道:“要打就打我好了!我替他受!”
“小兄弟,你何必……”笑容凝固在唇边,殷少离怔然。
“我还想问你何必呢?”赖小五用他仅剩的右眼牢牢地盯住对方,坚定地道,“我赖小五从不信人,只信‘人不为己天诛地灭’,你与我非亲非故,却不顾重伤,救下我们三个,我还想问你为什么呢!我赖小五有仇必报,有恩也必还,我欠你一条命,挨几棍子算什么!”
说罢,赖小五不由分说地站在殷少离背后,把脖子一梗,狠狠地瞪着陆平生。华发长者面无表情地看着场内的少年,默然挥袖。两名行刑弟子当下会意,高举木棍,又重重击下!
“呜……”这一棍子,打得赖小五一个趔趄,顿时栽倒在地,脸孔埋入了厚厚的积雪中。他挣扎着抬起手,硬撑着自身的重量,好一会儿才爬起身,不顾满头满脸的落雪,再度挺起脊背。
殷少离挺身想拦,却被殿上的陆平生出言制止:“少离,退下。我倒要看看这小儿究竟能撑到几时。”
青年剑者双眉紧锁,不忍地望向那狼狈的少年,终究退了开去。只见赖小五挑衅地瞪向陆平生,从牙缝中挤出一声“去死”的咒骂。听得他的诅咒,陆平生仍是面色如常,平静地看着那满脸愤恨的少年。
一杖,又一杖。背上皮开肉绽,血水凝在衣角上,又坠落于无瑕雪地,绽开一点一滴的血色红莲。纷扬落雪在天地间拉开雪幕,也让赖小五的视线越发模糊起来。摇摇欲坠的他,只觉耳中传来纷杂的声响:“陆楼主,我愿替赖小五受杖责之刑!”
那个书呆子,连抓鸡的力气都没有,两棍子就得被打趴下……
“师兄,他虽出言不逊,但毕竟是个孩子……” 一个从未听过的沉厚声音,似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。赖小五来不及分辨,只觉得后颈一疼,顿时两眼一黑,陷入无限黑暗中。
“就你这小白脸还想学武?扎个马步都扎不住。”
“哈哈,这是什么姿势?你I哪里是学拳,是学绣花吧?”
“也许人家学的就是绣花拳呢。”
远处传来的嗤笑声钻入赖小五的耳中。他费力地睁开眼,瞧见一间全然陌生的房屋。赖小五皱起眉,一手撑着窗沿起身,这个动作牵扯到了背部的伤口,令他不由倒吸一口凉气。等他跌跌撞撞好容易推开房门,只觉呼啸北风迎面扑来,满目苍茫中,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半蹲在演武场上。
“你拉大便呢?”赖小五歪斜了嘴角,哑声道。 听得他的嘲讽,樊华猛然回头,却因转得太急,稳不住身形,登时腿脚一软,跌坐在雪地上。他那摔了个四仰八叉的狼狈样儿,让周围的天波楼弟子发出嗤笑。樊华顿时涨红了脸,手足无措地想从积雪里爬起身,可蹲久了马步的双腿一阵酸麻,让他又跌了回去,弟子们再度哄笑出声。
眼见众人或鄙夷、或讥讽地望着摔倒在雪中的樊华,明明方才自己也在嘲笑对方,可眼下赖小五只觉心头憋闷,他想也不想地弯腰抓起一把雪,攥了个雪团子,重重向前丢了过去:“笑什么笑啊!”
雪团坠落在地,激起雪尘纷纷。听见他嘶哑的吼声,樊华忙不迭地爬起来,冲赖小五奔了过去,直在雪地上留下一行歪斜的足印。
“你醒了啊。”樊华笑道。
赖小五斜着眼,给了他一个眼刀:“这不废话么?你怎么会和天波楼的人一起练武?”
樊华没回答,只是扶着赖小五的肩膀将他带回屋里,然后道了一句“你等等”,便又奔出了屋子。不多时,他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药推门进来,递人赖小五的手中后,才将这几日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对方:“邪天,殷大哥实在看不下去,一个手刀切在你脖子上,将你打晕了。好在韦霄韦先生出言相劝,陆楼主才没有责罚他。后来,殷大哥给陆楼主磕了三个响头,正式拜别了天波楼……”
赖小五捏紧了拳头,骂道:“妈的,都是那个老糊涂,简直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!那个韦霄又是什么人?”
樊华解释道:“他是陆楼主的师弟,也是殷大哥的师叔。”
赖小五想起昏厥之前听见一个沉厚的声音唤了声“师兄”,想必当时为他求情的就是这个韦霄了。他点了点头,忽又问道:“那小叫花儿呢?她怎么样了?”
“陆楼主说,天玄门门派内事,别派不便干涉,”樊华轻声叹道,“他差遣了几个天波楼弟子,将尹姑娘送回天玄门了。”
赖小五一拳砸在床板上,怒道:“靠!这岂止是老糊涂,简直就是把小叫花儿往火坑里推!明知道天玄门里有‘玄坛’的奸细,尹掌门是死是活都搞不清,小叫花儿这时候回去,不是羊入虎口吗?靠靠靠,这猪脑子还当什么掌门!”
这一拳再度牵动背后伤口,疼得赖小五龇牙咧嘴。樊华忙摁住他的肩膀,道:“你再生气也于事无补,还是尽早养好伤,再做打算吧。”
“谁他妈要在这个狗屁楼养伤啊!”赖小五怒道,不管不顾地往外走。就在他拉开房门的那一刹,只见门外站着个约摸八九岁的小姑娘,一双六眼睛亮晶晶的,正探头探脑地向屋子星望。见了怒气冲天的赖小五,小姑娘吓了一跳,当下往后退了好几步,害怕地抱紧了怀里的兔子布偶。 一肚子恼火的赖小五如果遇上个天波楼弟子,八成一拳头就挥上去了。可眼前是个只有他一半高的女娃娃,还被他吓得双眼红红,这让他进也不是,退也不是。好在樊华推开他,蹲下身,冲那小姑娘柔声道:“安安别怕,他不是坏人。”
女娃轻轻点了点头,偷偷瞥了赖小五一眼,大约是看见他左眼上的空洞,女童赶忙用布偶挡住自己的视线,然后从身后拿出一个瓷瓶,用软软的小手递给樊华,糯软的童音轻声道:“樊哥哥,爹爹让我给你这个。”
“多谢韦先生,”樊华接过药瓶,笑道,“也多谢安安。”
女童望着樊华,红扑扑的脸蛋绽放出童稚而甜美的笑容来,直将一双水灵灵的大眼弯成了天边的月牙。然后她又偷偷望了望赖小五,抱紧了怀里的布偶,小声地道了一句:“大哥哥,你也要快点好起来。”然后便抱着那只布兔子,迈着小短腿跑了出去。
“安安,走慢一点,小心摔着。”樊华跟在门口叮嘱,直到看见女娃娃穿过武场,走向院落的另一边,他才收回了视线。一转头,只见赖小五正一脸戏谑地望着他:“看不出来,原来你好这一口啊。”
樊华一愣,随即从对方那歪歪斜斜不正经的面容上,猜出他话中有话。饱读诗书、’满口礼义的少年顿时沉下脸来,正色道:“你胡说些什么!安安乖巧可爱,让我想起了小妹……”
说到这里,樊华说不下去了。赖小五心中也是一凛:在江宁镇中,他也听说过,樊家还有个小小姐,正是樊华的亲妹妹。然而,樊家上下二十三口,连同仆人伙计,却因卷入‘玄坛’之秘,一齐丧生在那场大火中……
见樊华面露悲戚之色,赖小五张了张口,可一句“抱歉”却怎么也说不出。开口骂人,赖小五能把脏字说尽,骂上半个时辰都不带重样的。可说到安慰人,他却是束手无策,半个字儿也蹦不出来。沉默半晌,他只得露骨地岔开话题,问道:“这小鬼又是哪里冒出来的?”
“她是韦先生的独生女,韦念安。”樊华将药瓶递给赖小五,道,“你昏迷这几天,多亏韦先生照应,送来了不少伤药……我想拜他为师,弃文从武,为我樊家报仇雪恨。”
“什么?你要在这狗屁楼学功夫?”赖小五瞪着他,怒道,“你没看见那个姓陆的老糊涂是怎么对待殷大哥的?要不是那个老不死的,账簿就不会被烧掉,我们就能讨个公道,将侍天商的嘴脸昭告天下,杀了他为爹报仇!要不是他,要不是他……”
樊华轻轻拍了他的肩膀,缓声宽慰:“世事难料,谁知账簿会落人火盆?天下竟有此巧合,或许也是天意。陆楼主虽看似无情,但想必自有他的考量。就算你不相信他,也该相信殷大哥的眼光吧?临行之前,殷大哥特意嘱咐,让你在这里安心养伤。所有的一切等你伤愈之后,再做打算。”
听到殷少离的名字,赖小五只得沉默。最终两人决定,等到赖小五伤势好转,再离开天波楼,转往天玄门帮助尹飞灵。
按赖小五的话说——“这狗屁楼我是一天都呆不下去”,他隔三差五便向樊华嚷嚷,要下山去找殷少离和尹飞灵。可俗话说得好,伤筋动骨一百天,他那一身的伤,却不是那么容易好的。赖小五躺了一个多月,被侍天商踹断的骨头才稍稍长好,只是他那只被剜去的眼珠子,却再也寻不回来了。
而在这一个月里,樊华终究是打定主意,拜了韦霄为师。这位肩不能挑、手不能提的公子哥儿,如今整日地扎马步、练拳法。养伤的赖小五闲得几乎要发霉,一无聊就支开窗户,趴在窗棂上看樊华打拳。向来只会大谈诗书礼乐的书生,豁出了吃奶的劲儿想走上武道,可他人生的小二十年里,都与“武”字毫无关系。半点基本功都没有的他,那武练得只能用“惨不忍睹”来形容,按照赖小五的说法,那就是:“蹲马步像拉大便,挥拳头像摇扇子,举个剑像抓毛笔,换个八十岁的老太婆都比你能打!”
“哎呀!”眼见立于校场上汗流浃背的樊华忽然虚晃一下,韦念安发出一声惊呼,软软的童音道,“樊哥哥又不行了。”
几次相处下来,韦念安渐渐发现这个看上去凶巴巴的独眼哥哥,似乎并不像表面上那般凶神恶煞。眼下的她,不再如前几日那般,小心翼翼地躲在兔子布偶后面偷偷地观察赖小五,而是与他一起趴在窗台上,笑眯眯地看着校场上的樊华。后者果然如她所料,腿脚一软,整个人向旁侧栽倒。积雪早已消融,樊华这一摔,半边胳膊磕在坚硬的青石地面上,疼得他眉头都皱到了一起。
“就知道!”赖小五不屑地撇了撇嘴角,“早让他别学什么武功,根本就不是这块料,还逞什么能?”
听到这句,韦念安倒不高兴了,她学着赖小五撇嘴,不满地道:“独眼哥哥,你这么说就不对了。爹爹说过,只要心存道义,谁都可以学武功的。樊哥哥也说了,他学武,退能强身健体,进能锄强扶弱、报仇雪恨。”
“呦,你这小丫头还挺能说。”赖小五先是惊讶,继而伸手揉乱韦念安脑门上的发丝,道,“别听樊小子胡扯,什么强身健体、锄强扶弱,学武功不就是为了那双拳头么?谁的拳头硬谁就是老大,至于他那小身板,还想练武,我看他给人练了还差不多。想学出点名堂来,等下辈子吧!”
女娃娃嘟着嘴,抱紧了怀里的布偶,再不看赖小五,转头望向窗外的少年,嘀咕道:“你才胡说,爹爹说了,樊哥哥很用功的,一定能学有所成。”
顺着她的目光,赖小五再度望向校场,只见樊华一手捂着胳膊,跌跌撞撞地爬了起来。他拾手抹去额角的汗珠,一言不发地抿起双唇,然后再次迈开腿脚,继续蹲起了马步。然而没多久,他的双腿又摇晃起来,嘴唇也开始轻轻颤动。
“啧,这傻缺,就是实心眼。”赖小五撇嘴道,“又没人看着,偷点懒会死啊。”
韦念安跳下窗台,迈着小短腿走到桌边,放下布偶,踮起脚尖,伸出软软的小手抓住茶杯,倒了一杯热茶用双手捧着。眼看小家伙像是捧着什么宝贝似的,托着茶杯往门外走,赖小五歪斜着嘴角,忽起了恶作剧的念头,当下长臂一伸,从念安掌中抓过茶杯,凑到嘴边抿了一口,咂嘴道:“好茶好茶,好香好香。”
“独眼哥哥!”韦念安气得直跺脚,抓住赖小五的衣角摇晃道,“这是给樊哥哥的!你要喝茶自己倒啊!”
“抢来的比较香啊。”脸皮堪比城墙拐弯的赖小五歪嘴笑答。
韦念安伸长手臂,想从赖小五手里夺回茶杯,可后者哪会让她如愿,他故意将茶杯摆在距离她指尖半寸的位置,气得安安涨红了脸。
就在这时,忽听窗外一声闷响,只见樊华再一次不支倒地。三名天波楼弟子正巧路过校场,看见樊华摔倒,他们不但不搀扶,反而抱着双手站在一边,嗤笑道:“就这草包样儿,还想学咱们天波楼的功夫,简直是痴人说梦。”
“就是,咱们天波楼的弟子,哪个不是从小就练功夫的?韦师叔也真是,怎么会收了这么个半路跑来的小白脸?这么怂的徒弟,也不怕丢了自己的颜面。”
“师叔估计是看大师兄的面子吧,毕竟是大师兄保的入……”
“停停停,提到大师兄我就来火!就是这小子,还有那个独眼小坏蛋,简直是俩扫把星。如果不是他们惹事,大师兄怎么会被师父赶出天波楼?”
那三人正站在廊下,他们的对话被赖小五一字不落地收入耳中。他剑眉一拧,当下把那茶杯往韦念安手里一塞,然后大脚一开,“哐当”一声踹开屋门,怒吼道:“你他妈的说谁是扫把星?”
眼见赖小五怒气冲天地奔了出来,三人先是一怔,随即为首那人满不在乎地道:“就说你了,怎么着!还有那小白脸,大师兄是倒了八辈子的霉,撞上你们这俩瘟神!”
“瘟神”二字如一柄尖刀,直插赖小五的心窝:在江宁镇,镇民都视他如瘟神,避之不及;后来在财神庙碰上“死财神”散财,他还以为自己行了大运,却就此卷入诡谲江湖;樊家二十多条人命葬身火海,自己亲爹的死状历历在目;小叫花子为了救他,受了重伤险些丢了性命;殷大哥为了保他,被逐出师门……是他连累了爹爹,连累了小叫花子和殷大哥,他就是个扫把星……
赖小五垂下眼,攥紧了垂在身侧的双拳。见他垂首不说话,那弟子更是变本加厉,抱着手道:“你个独眼瞎,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,瞧瞧你那是什么德行!以为有大师兄引荐,就能进我们天波楼学武功么?别做梦了!”
“够了!”一个清朗的声音打断了弟子的嘲讽。只见樊华双眉紧锁,疾奔而来。
这位初入武道的读书郎站定在赖小五身前,抬手冲三名天波楼弟子抱了抱拳,沉声道:“在下明白,三位是为殷大哥抱不平。而连累殷大哥,樊某与赖小五心中亦有愧疚。但所谓冤有头债有主,此事是因恶人滥杀无辜而起,殷大哥侠义心肠,趟下这摊浑水,导致这般结果。这笔账要算,也该算在罪魁祸首的头上,怎能归罪于赖小五?还请三位师兄明鉴,收回前言。”
“呦,这绣花枕头小白脸,功夫不行,说话倒是一套套的。”另一名弟子讥讽道,“就你那怂样儿,还想教训人?有本事过一招,能挡住我一招,我就收回刚才的话。”
“那便请了。”樊华面色苍白,抱拳行礼,摆了一个守势。
他话音刚落,那弟子忽然抬起脚,往他膝后一勾。樊华哪料到会有此一招,当下膝盖一屈,竟是单膝跪倒在对方面前。
看他面露错愕之色,三名弟子大笑起来,为首那人还冲他勾了勾手指:“乖师弟,倒还算是有点礼貌……”
那人话未说完,只觉眼前一花,竟是赖小五举着拳头扑了上来。别说赖小五重伤未愈,就是他好胳膊好腿的时候,又怎么可能打得过习武多年的天波楼弟子?只见那人冷哼一声,微一侧身便躲过赖小五这毫无章法的一拳,继而横起手刀,眼看就要砸上赖小五,就在此时,樊华猛然起身,抬起胳膊为友人挡下了这一击。
本就磕青了的手臂眼下又遭重击,樊华的睑色格外惨白,他左手捂着胳膊不吭声,冷汗却顺着鬓角滑落,凝于瘦削的下颔骨。眼见自家朋友挨打,赖小五大吼一声,也不管自己还没长好的肋骨,照着那弟子就扑了上去,抱着对方的腰往地上摔。后者哪会让他得逞,拳头照着赖小五的背心就捶了上去。眼看这一拳下去,赖小五那被踹断的肋骨就要再度错位,忽听风声过耳,一颗石子“嗖”地击在那弟子肩上,竟让他双手脱了力,软绵绵地耷拉下去。
众人停下动作,扭头一看,只见陆平生与韦霄二人正大步跨过校场大门,身后还跟着个小小的韦念安。显然是女娃娃见情况不对,便奔去通风报信,将自家爹爹唤了来。
陆平生面若寒霜,凌厉的眼神扫过众人,那三名弟子立马慌了神,忙不迭地俯首躬身,恭恭敬敬地齐声唤道:“师父、韦师叔。”
“是谁先动的手?”陆平生冷声质问。
那为首的弟子战战兢兢地答道:“弟子与樊师弟本是正当切磋,可赖小兄弟见樊师弟败落,就突然出拳扑上。”
“没错。”另二人纷纷点头,证明他所言非虚。
陆平生冷眼扫向赖小五和樊华,道:“可有此事?”
“是他们出口伤人在先,我才……”赖小五刚说了半句,便被陆平生打断:“住口!依照门规,挑衅滋事打斗者,应受杖刑二十。子苍,带他二人去后堂领刑。”
那被唤为“子苍”的弟子,正是先前出手那人,他当下抱拳领命。另二人不由分说,便押着樊赖二人的肩膀,将他们往后堂押去。
赖小五死命挣扎,梗着脖子冲陆平生吼道:“什么狗屁规矩!我又不是天波楼的弟子,凭什么守你们的规矩?你个瞎了眼的糟老头子,善恶不分、是非不断,还没我一只眼看得清楚明白!你个老不死的东西,你个睁眼瞎,将来肯定不得好死,连个收尸的都没有……呜呜!”
他还没骂完,便被徐子苍扯了块布塞进嘴里。眼看二人就要被拖走,韦霄忽道:“且慢。”
这位不惑之年的武者,体格健硕,一张端正的国字脸,眼神深邃。他站如青松,脊背挺得笔直,光是站在那里,便给人以英武之感。而小念安则抱着他的大腿,乞求似的摇晃着他的衣角。韦霄安抚地揉了揉女儿的头,转而向陆平坐道:“师兄,这孩子虽出言不逊,但此事也并非都是他的过错。再者,眼下他的伤仍未痊愈,真要受了那二十杖,怕是这辈子都得瘫在床上c念在他年少无知,这杖责押后再罚吧。”
听见陆平生竟要让自己残废,赖小五拼命挣扎、死命踢脚,一只眼恶狠狠地向陆平生瞪去,嘴里塞着布条,仍是止不住地“呜呜”着,若他能说话,早已把陆平生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儿。而樊华听得这句,慌忙向韦霄哀求道:“师父,赖小五虽口不择言,但他绝对没有坏心,不能……不能……”
韦霄冲他摆了摆手,示意他莫再说下去。樊华见状,只得闭口不言。韦霄转头笑道:“师兄,就当卖师弟一个面子。新收的弟子若被打残了,我这当师父的脸面,上哪儿去搁呢?”
陆平生冷哼道:“这两人目无尊长,违规乱纪,若不加严惩,我天波楼颜面何存?”
“那就跖他们殿外忏悔,背诵门规好了。”韦霄接口道,继而望向樊华,沉声呵斥,“还不谢过掌门"币伯?”
樊华会意,忙抱拳行礼。可赖小五却仍是气不过,右眼恨瞪陆平生。后者只是冷眼瞥过这一脸愤懑的少年,拂袖而去。
明月当空,树影在地。
天波楼正殿外,明月铺就一地银霜。两个少年,一跪一立。春寒料峭,夜风仍是凛冽,樊华缩起肩膀,仍聚不起星点暖意,张口就是一个喷嚏,打破了这寂静寒夜。
“你猪啊!”赖小五伸手就去抓樊华的胳膊,用力将他向外拖,“这狗屁楼有什么好呆的,你还当真听那老瞎子鬼扯,背个毛的门规!”
樊华双膝跪地,像是生了根似的一动不动。他挥手拍开赖小五,缓声道:“就算师伯不公,你也不能当面辱骂。再怎么说,他也是殷大哥的师父啊。”
“都被逐出师门了,还算什么师父!”赖小五气不打一处来,加重了手上的力道,“走啦,咱们下山,去找殷大哥和小叫花儿,推他妈要在这鬼地方呆!”
樊华缓缓摇首,沉声道:“我怎能一走了之?这让师父如何对师伯交代,又如何面对天波楼上上下下数百名弟子?”
提到韦霄,赖小五也有片刻迟疑。他虽不像樊华已拜了韦霄为师,但养伤的这段日子,也受了那人不少照应,小念安更是隔三差互地为他送药。这人情债欠下了,确实不能说走就走……
“樊哥哥,独眼哥哥。”就在赖小五思索之时,忽听不远处传来糯软的童音。他偏头去看,只见韦念安提着个食盒,费力地向二人走来。赖小五忙上前接过,一开蒸笼,扑鼻而来的香味让他直吞口水,也顾不上热气烫手,抓了个热腾腾的馒头就往嘴里塞。见他那狼吞虎咽的模样,安安忙从他手里抢下两个馒头,防贼似的偷瞄了赖小五一眼,然后拿小手巾包了,跑到樊华身边,塞进他的掌心里。
赖小五斜了一个白眼过去,边啃馒头边道:“书呆子,你究竟给了安安什么好处,她这么护着你?”
樊华微微一笑,道:“安安冰雪聪明,自然慧眼如炬,明白是非善恶。”
“哼,你拐着弯儿骂我坏呢?”赖小五作势扬起拳头,佯装恼怒。
他一皱眉一挤眼,那空洞的左眼便显得越发狰狞。若在以前,韦念安定是要吓得躲到樊华背后去了,可如今她却毫不畏惧,还吐了吐舌头,冲籁小五做了一个鬼脸。或许是走得累了,她想也不想地坐在地上,可屁股刚着地,便被樊华伸手抱了起来。俊俏少年仍是受罚跪地,却微徽屈起双腿,让女童坐在自己的大腿上:“地上冷,小心着凉。”
坐在樊华的腿上,安安拉着他的袖子,轻轻地摇晃道:“爹爹说了,你本毫无功底,但习武不足一月,有此进展,已是神速。樊哥哥,等你学会了武功,教我好不好?”
“怎么?师父不教你吗?”樊华疑道。
“我身体不好,老学不会,爹爹说我资质不佳,没有学武的根骨。”安安垂下水灵灵的大眼睛,嘟着嘴道,“原本只有殷哥哥会哄我,说等我长大后如果还想学武的话,一定教我,可是现在他走了……”
不忍见她失望的模样,樊华应承道:“没关系,樊哥哥答应你,等将来我学好了武功,一定教安安。”
听他这话,安安的眼睛登时一亮,星子一样明亮的黑眸立刻锁定了樊华,她伸出短短的小指头,凑到对方眼前:“咱们拉钩,你不许黄牛哦。”
樊华轻轻一笑,伸出执笔的修长五指,以小指钩住女童的承诺,轻声道:“钩手盖印,绝对不黄牛。”
得到他的保证,韦念安弯了眉眼,如九天弦月。眼见夜幕渐沉,樊华哄着安安回房。待到那个提着食篮的身影融入夜幕之中,再也望不见了,赖小五不由感慨道:“对付小孩子,你倒还真有—套。”
樊华没吭声,只是勉强扯出一抹苦笑。见他那苦涩的笑容,赖小五动作一滞:想必在樊家,这位彬彬有礼的少年郎,就是如此宠溺自家小妹的。他赖小五没有兄弟姐妹,娘又死得早,只有一个爹,当日看见爹倒在血泊里的那一刹,他几乎崩溃杀人。他以前总骂樊华是“书呆子”、“傻缺”、“没用的草包”,然而仔细想想,樊华背负的家仇,比他多得多,可樊华却不曾怨天尤人,而是弃文从武,一心想为樊家报仇雪恨。其实,樊华比他厉害得多,也坚强得多……
想到这里,赖小五缓缓垂下手,将刚啃了一口的馒头扬手扔给樊华,满不在意地道:“我饱了。”
樊华伸手接住,打量了一眼那缺了角的馒头,打趣道:“这小狗牙口不错,咬得挺齐整。”
“是哦,狗咬过的你也吃?”赖小五不甘示弱,反唇相讥。
若比起说混话,樊华哪里是赖小五的对手?见对方为了糗他,竟自比小狗,樊华真是彻底败了。他默不作声地将馒头啃完,复又身体前倾,挺直脊背,端端正正地跪在正殿前,默默地背诵天波楼的门规法纪。
“喂,你说我要不要也拜韦霄为师?”赖小五忽然打破沉寂,道。
对方的思虑,樊华也能猜出几分:侍天商武功高强,殷少离也曾说过,若论单打独斗,二人胜负是五五之数。唯有学武,才能对付侍天商,也才有可能帮助尹飞灵,揭开“玄坛”的真面目。依赖小五的性格,睚眦必报的他,绝对是想亲手了结侍天商,为赖老爹报仇。其实这个问题,赖小五心中已有答案。
樊华沉默片刻,轻声道:“入门为大,那你得喊我‘师兄’了。”
“狗屁嘞!”赖小五一巴掌掮过去,“你想得美!我还是不要拜他了,这不让你白占便宜么?哼,我赖小五的师父,肯定要比你那个韦霄厉害多了,定是个威震九州的大侠……”
说到此处,赖小五忽然说不下去了,他想起当日侍天商说他是学武奇才,愿收他为徒。他被骗得颠儿颠儿的,乐得连自己姓什么都快忘了。可谁知,那看似亲切的云天大侠,却是满手血污的催命人。小叫花儿说得不错,是他有眼无珠识人不清,才会引狼入室,连累了爹爹…”
看他面色忽显阴沉,赖小五心中所想,樊华也能猜出几分,后者无声叹息,继而道:“往事不可追,与其后侮自责,不如谋定后动。如今掌门师伯将殷大哥逐出9币门,又命人将尹姑娘送回天玄门,显然不愿介入玄坛一事。”
“什么掌门师伯,姓陆的老不死,我看就是一缩头乌龟!”赖小五张口就骂,愤愤地道,“一听说玄坛牵扯多家门派,他立刻就怂了!还害我烧了账簿,幸好殷大哥和小叫花儿有先见之明,事先让你抄录了一份,要不然真是倒大霉了!”
他话音刚落,忽觉耳边一阵冷风掠过,下一刻,一股澎湃气劲迎面袭来,赖小五只觉胸口一阵剧痛,整个人已离地三尺,瞬间飞了出去,后背重重地撞击在木窗上,将木条砸得四分五裂,直跌入正殿里。
“咳!”胸中气血翻腾,赖小五登时咳出一口血来,他挣扎着撑起身,向殿外望去。
只见一名身着黑色劲装的蒙面人正一掌击向樊华胸腹。好在樊华学武半月,倒也练出了些基本功,不像往日那般文弱无措。他当下身形一矮,就地一滚,险险避开了那凶猛一掌。紧接着,他从腰间抽出木剑,学着师兄们的架势,剑尖微沉,冲那黑衣人下盘斜刺而去。
那人冷哼一声,身形不避半分,只是轻轻一抬脚,正踢在樊华肩上。后者只觉胳膊一麻,竟连五指都为之无力,木剑顿时脱手。他当下往前一扑,双手抱住那人的大腿,嘶声高喊:“快逃!”
黑衣人抬脚便踹,可樊华双臂搂得紧,豁出了命似的不撒手。那人举起手掌,似是有片刻迟疑,终究狠狠向少年天灵盖拍去。眼看若受这雷霆一掌,樊华必定命丧黄泉,忽然,一个黑色物事破空而来,黑衣人立刻挥掌劈断,登时,漫天尘灰洋洋洒洒,覆了他满头满睑。
原来,赖小五眼见樊华情势不妙,当下抄起身侧的火盆,全力扔了出去。火炭燃尽,只剩煤渣余烬,那黑衣人一时不察,双眼皆被灰尘所迷,动作为之一滞。寻得生机,樊华也不恋战,立刻放开双手,起身拔腿便逃。他狂奔进正殿,一把拽住赖小五的胳膊,拉着他向殿外疾奔。
两个少年跌跌撞撞地往弟子房舍方向奔逃,边跑边喊:“杀人啦!杀人啦!”不多时,远方几间屋里都亮起了灯烛,见此情景,那黑衣人也不再逗留,当下提气一跃,如大鹏展翅般飞至大殿屋顶,几个纵身便消失在夜幕之中。
“出什么事儿了?”徐子苍率先提剑赶来,见樊华一身狼狈、赖小五嘴角溢血,他先是一惊,随即疑道。
赖小五刚想开口,喉头却是一阵腥甜翻涌,忍不住再次咳血。见状.樊华忙出言制止,道:“你别说了,先让师父为你疗伤。”
说罢,樊华和徐子苍一人一边,架起赖小五,向韦霄所在的偏院走去。面对徐子苍的疑问,樊华将遇上黑衣人一事简要地说了。徐子苍双眉紧蹙,又惊又疑,道:“怎么会发生这种事?天波楼地处山巅,向来平静,数十年不曾有外敌闯入,所以连个守卫弟子都不曾安排。怎么会平白无故出现个黑衣人,要取你们性命?”
徐子苍边走边问,眼看三人即将跨入偏院大门,忽听一个苍老而威严的声音自后方传来:“子苍,发生何事?”
三人扭头一看,只见那两鬓斑白、身姿挺拔的老者,正快步走来。见了陆平生,徐子苍忙上前行礼,樊华也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“掌门师伯”。
陆平生淡淡应了一声,冷眼扫过三人形势。见赖小五重伤吐血,长者面无表情地道:“随我来。”
听掌门发话,徐子苍、樊华二人自然是掉转方向,搀扶赖小五跟着陆平生走向正院。此时徽云随风游移,露出朗朗明月,月光映照在青石板上,犹如霜雪在地。樊华微一低头,却见前方路面上,一对灰色脚印格外分明。
炭灰。
樊华心中一凛,他骤然抬眼,望向前方陆平生挺直的脊背。夜风拂过,少年只觉如坠寒潭,背心都被冷汗浸湿了。他忙加重了手中的力道,将赖小五搂紧,停下了步子。
徐子苍忽觉胳膊一沉,他疑惑扭头,只见樊华面色苍白,眼神闪烁,不由疑惑道:“你怎么了?像见鬼了似的。”
“没,没事。”樊华牵扯了嘴角,勉强道,“我想起9币父先前吩咐,让我们去他屋里。多谢掌门师伯好意,我和赖小五并无大碍。”
陆平生停步侧身,负手而立,冷眼望向这个面目俊秀的少年。而徐子苍不明就里,疑道:“什么并无大碍,楼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,定要追查……”
“徐师兄,”樊华忙打断道,“劳烦您,与我一同送赖小五前往波伏斋。”
波伏斋,就是韦霄所居的院落。虽与樊华、赖小五有些过节,但眼见对方重伤,樊华言语又极是诚恳,徐子苍不曾多想,颔首答应。樊华又低头行礼,向陆平生道了一句“告辞”,便硬拖着赖小五快步走向偏院。
眼见少年急切离开的背影,陆平生面色更沉,默然负手。他独自立于冷寂暗夜中,只有盈盈月光映照之下,形影相伴。
虽只是短短数百步的距离,但这一路,樊华走得惊心动魄。他做梦也想不到,殷少离敬之爱之的师尊,竟然会出手取他与赖小五的性命。担心对方再次出手,樊华故意拖上徐子苍,一直走到伏波斋门前,他才稍稍松下一口气来。告别了徐子苍后,他大力敲打屋门,朗声连唤“师父、师父”。
屋门应声而开。见赖小五面如土色,韦霄面露惊讶之色,忙将二人迎进屋里。樊华立刻将方才发生之事一五一十地说出。韦霄越听越惊,沉声道:“定是你看错了。师兄为何要杀你们?这全无道理。”
“师父,弟子绝无半句虚言,”樊华正色道,“当时情况危急,幸亏赖小五机敏,掷出火盆,弟子才险险保下一条命来。那黑衣人虽然蒙面,但那人若不是掌门师伯,他又怎会足踏炭灰?”
韦霄不言不语,蹙眉沉思。而靠坐在床榻上的赖小五,因方才被韦霄注入真气,眼下伤情稍微好转,此时便又忍不住开口插话:“到了这时候,你还喊他什么‘掌门师伯’!那老东西根本就是‘玄坛’一伙儿的!要不然他干什么要把殷大哥逐出师门,又把小叫花儿送回天玄门?”
赖小五的话,也正是樊华心中所想。二人转而望向韦霄,却见后者沉吟片刻,道:“这只是你们臆想猜测,并无证据。对于尹掌门失踪一事,师兄确显冷漠,但他所言亦有道理:此为别派内事,天波楼确实不便插手……”
“本来是有证据的啊!”赖小五急道,“都是那老混账,害得账簿烧掉……啊!我看他根本就是故意的!他肯定就是‘玄坛’的一员!”
韦霄眉间成川,沉声道:“此事不可妄言。但不管师兄是否与‘玄坛’有关联,有人要取你们的性命,却是毋庸置疑。此地不宜久留,我送你们下山,先找一处安全之地静养,咱们再做打算。至于师兄之事,我定会彻查清楚。你二人切勿因一时激愤与之硬拼。”
“一切听从师父安排。”樊华点了点头,继而又紧张地道,“明枪易躲,暗箭难防。再者,安安年幼,我怕若天波楼真有什么争斗,会有歹人对她不利。还请师父多加小心,三思而行。”
听了他这句,韦霄先是一怔,随即展露一抹笑意。他伸手拍了拍樊华的脑袋,轻遒一句“多谢”。韦霄起身走入内室,取了几件衣服,又抓了些干粮,扎了包袱递给二人。之后,他再不耽搁,趁着夜幕沉沉,领樊华和赖小五走出天波楼,一直将二人送出了山门。
皎皎月光,映照朗朗乾坤;寂静山林,唯有虫鸣阵阵。
韦霄立于山门之下,默默地看着两名少年踏人漫长山道。樊华走了几步,忽又停下步子。只见他转过头,抱起双拳,冲韦霄躬身一揖:“师父,您多保重。”
虽然樊华拜入韦霄门下不过短短半月,但就在这半月之中,师父对他多有照应,而他向来尊师重道,此时要下山躲避风头,留师父一人面对强敌,樊华实是心生不舍。然而,就在他冲对方深深一躬时,他忽地瞥见对方的裤脚上,沾了些许灰印。
“师父,你……”少年身形一僵,颤声道。
见他面色大变,韦霄顺着他的目光望向自己的衣角——未掸干净的炭灰正暴露在月光下。
樊华又惊又骇,只觉脑中一片纷杂,干头万绪纠缠成谜,只得呆愣当场。而他身侧的赖小五眼见情形不对,当下拽了樊华的胳膊,转身就往山下奔逃。可还没跨出两步,他只觉脊背一阵刺痛,登时两眼一黑,向前扑倒在地。
韦霄收回剑鞘,望着地上两名被他点中穴道而晕厥的少年。良久,他缓缓摇首,叹道:“唉,你这小鬼,何必多事……”
一声长叹,被夜风卷了,顷刻消散在沉沉夜幕之中。
一盆冷水兜头泼下,赖小五被冻得一个激灵,骤然睁开眼。只见一个肥头大耳的胖子正拎着水盆对他冷笑。那人一脸横肉,人高马大,那腰肚宽得简直能塞下个球儿,腰间还别着把明晃晃的尖刀。赖小五虽不懂什么“相由心生”的说法,但只消一眼,便觉得对方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。他挣扎着扭动身体,却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被绑了,整个人被捆得像个粽子似的,半点也挣脱不开。
“死胖子,快放开你爷爷!”赖小五张口就骂。
那胖子正如法炮制泼醒了躺在赖小五身侧的樊华。听了这句,胖子咧嘴一笑,牵动满脸的横肉,笑得无比狰狞。他从腰间摸出那把杀猪刀,弯下身,用刀刃贴着赖小五的脸颊,阴沉一笑:“小子,嘴够犟的啊。咱们倒是看看,究竟谁是爷爷,谁是乖孙?”
冰凉的刀刃擦在脸上,赖小五面色一变,当下挤出了一抹勉强的笑容,道:“当然是您,您是爷儿……”
那胖子面露喜色,刚要开口,忽听赖小五“唬”的一声,竞从喉头憋出一口浓痰,“呸”地一口,猛地向面前的胖子喷了过去。别看那胖子一身肥肉,动作倒是敏捷,他当下向后退去。可他退得再快,又怎能快过赖小五这一嘴的唾沫?那浓痰正击在胖子的侧脸上,又慢悠悠地滑落下来。
只见赖小五歪斜了嘴角,讥诮一笑:“当然是你,你是小爷我的乖孙子!来,再给爷爷吐一口。”
胖子面色大变,横起尖刀,朝赖小五的脖颈刺了过去。赖小五虽被五花大绑,可也不会坐以待毙,登时就地一个翻滚,翻向一侧。与此同时,刚回过神来的樊华见事态紧急,当下也学着赖小五驴打滚的招儿,拿自己向胖子撞去。胖子被撞得脚下一个踉跄,手上动作一歪,刀子直擦过赖小五的脑袋,扎进旁边的泥地里。
“小赤佬的,找死!”胖子横眼瞪向樊华,大脚一开,直踹中樊华的肚腹,将他踢出去数尺远。然后,胖子抬起脚,一脚踩在赖小五的胸膛上,让他动弹不得。同时,胖子高举手中尖刀,眼看这一刀就要戳进赖小五的颈项,忽听一声暴喝:“够了!”
一只大手稳稳地擒住了胖子的手臂。那人全身黑衣,用黑布巾蒙住了口鼻,只露出一双眼来。他锐利的眼神扫过胖子,冷声道:“这是韦爷交代的人,别给弄死了。”
胖子脸上的横肉抖了抖,终究还是放下了手,将尖刀插回了腰际。他怒瞪赖小五,骂道:“算你好狗命!要不然拉你们两条贱狗去做药人!”
赖小五听不懂什么叫做“药人”,但料想也不是什么好话。眼看自己性命无忧,他一张嘴又活络起来,竟扬声问起倒在远处的樊华:“书呆子,你有没有闻见什么怪味儿?”
樊华一愣,他虽不明白赖小五究竟要说什么,但也清楚对方是要他一唱一和,于是忍着痛接口道:“不错,是有些怪味。”
赖小五吸了吸鼻子,突然做出一脸嫌弃的样子,大声道:“原来是有只死猪在放屁,好臭,好臭。”
那胖子神色一变,暴戾杀意溢子宫表。那蒙面人冷冷地瞥了胖子一眼,蹲下身用匕首先后割断了赖小五和樊华身上的绳索,只听他哑声道:“少说话,多做事,否则小命不保。”
下一刻,他拍开了二人身上的穴道,又望向那胖子,沉声道:“人交给你了。记住,只做工,不做药人。”
那胖子赔着笑说了句“明白”。黑衣人无言地瞧了樊华一眼,随后提气纵身,如飞鸿一般掠起,不多时便消失在青山翠岭之中。直到这时,赖小五才有工夫瞧一瞧周围景致:连绵起伏的苍翠山林,一眼望不到尽头。而此时几人所处的位置,则是山凹中开凿出的一片平台。约摸有十来间木屋,隐隐约约地伫立在林子里。其中有一间略高,分上下两层,上层的木窗里还冒着阵阵白烟。
就在赖小五打量周围状况的时候,那胖子重重地推搡他的背心,呼喝道:“磨蹭什么,快走!别以为有韦爷撑腰,老子就不敢搞你们!只要不弄死你们,爷儿有的是办法让你们求生不得,求死不能!”
赖小五正要张口回嘴,可胸中气血翻腾,一股腥甜冲出喉头。他只得闭口不答,将那口血又给咽回了肚里。而他身侧的樊华亦是不停地咳嗽着,想来胖子方才那一脚踹伤了他的胸肺。两名病歪歪的少年只得跟随那凶悍的胖子一路前行。
不多时,只见前方山壁中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来。胖子一脚踹开木板,将赖樊二人推进幽暗的山洞,没走出几步,却见一派诡奇的景致。
低矮昏暗的坑洞内,四壁隐隐散发着绿色光点,仿佛是镶嵌在石壁中的宝石一般。再向前行,前方隐约传来了“叮叮当当”的声响。就着那星点绿光,隐约可以看见前方有不少瘦削的身影。他们青面獠牙,面目犹如厉鬼一般,可手里却拿着锄头和铁镐,正用力捶击着洞窟石壁。那敲打声响,就是由此而来。
幽垠诡道,青光恶鬼,此情此景哪里像是人间,倒像是传说中的地府。赖小五脱口而出:“靠,这他妈什么地儿,没听说过十八层地狱还有干矿工的啊!”
听见他的声音,那些“青面鬼”偏过头来,却在瞧见三人的瞬间露出了恐惧而又惊惶的神色,继而转头更加卖力地敲击着石壁,“铿铿”之声不绝于耳。
就在这时,胖子从怀里掏出一支火折子点燃,火光照亮了坑洞。目光所及的一段矿道内,约摸三十多个少年挤在石壁边用力地敲击着坑壁,每个人脚边还立着一个竹筐,筐里盛着大大小小的绿色矿石。他们的个子高矮不一,看面目长相,年龄从十一二岁到十七八岁的都有,但每个都是灰头土脸、面黄肌瘦。见胖子来了,少年们一个个都豁出了命似的使劲儿地抡起锤子往墙上砸。
赖小五登时一惊,他偏头望向樊华,两人交换了个眼神:原来被侍天商、邵功名那些“玄坛”恶棍拐骗来的孩子,全都被扔在了这里,在这不见天日的矿洞里做苦工!
见两个少年放慢步子,那胖子又是一阵推搡,粗声粗气地道:“还不快走!再磨蹭,爷爷打断你俩的狗腿!”
樊华被推得一个踉跄,赖小五刚要动怒,却见樊华冲他微微摇首,示意少安毋躁。赖小五强压下火气,跟着走进漫长甬道之中。那胖子嫌他们动作慢,抬脚踹向赖小五的屁股,后者一时没防备,身子登时栽倒下去,重重地撞在石壁上。樊华慌忙奔上前,扶住赖小五的身子。赖小五背靠石壁,抬手抹去嘴角的鲜血,一只眼恨瞪那壮硕胖子。
“看什么看!再瞅,老子把你那只眼珠子也给挖下来!”胖子厉声喝道,伸手指向地上的铁镐,“还不快给我开工!别以为你们有韦爷保着,我就不敢抽你们!”
说罢,胖子从腰际取下一条乌黑的长鞭,凌空一甩。那尖锐的声响划破虚空,惊得少年们皆是一阵哆嗦,瞬间都停下了手上的动作,垂首而立。
一时间,矿洞中一片死寂,只有火折子燃烧的声响。
那胖子瞪着眼扫视众人,随后迈开步子,探着脑袋,逐一检查少年们脚边的竹筐。当瞧见其中一个筐子里绿石只堆了浅浅一层之后,胖子缓缓地抬起眼,望向竹筐边上那个瘦小的少年。
那男孩子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,长得又瘦又矮,一身灰布衫早已破败不堪。瞧见胖子的脸色,男孩当下腿脚一软,跪倒在泥地上,哆哆嗦嗦地向那胖子磕头:“徐爷,求你饶了我,我会努力挖的!我会努力挖的!”
姓徐的胖子冷笑一声,右手骤然一扬,那足有手指粗的皮鞭,重重地抽在男孩的后背上,当下拉开一道两寸来长的血痕。那孩子身子一颤,歪倒在一旁。可下一刻,他却连哭都不敢哭,只能战战兢兢地爬起来,任眼泪滚了满脸,不停地磕头。
“咚、咚、咚……”一声连着一声,是那男孩的额头磕在地面上的声音。他的前额已被磕得血淋淋,血水混着泪水,肆意地在面孔上流淌。
眼见那男孩受罚,其他少年却一动不动地低垂着脑袋,连头也不敢抬,像是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似的。只有樊华和赖小五皱起眉头,二人异口同声地喝止。
“住手!”
“停下!”
两人的呵叱令徐胖子挑了挑眉。后者不去看赖樊二人,面上横肉一抽,扬手“啪、啪”两鞭子,狠狠地抽在男孩背上,狞笑着道:“呦,还有人替你求情?多一声求情,爷就多抽你一鞭!”
那男孩被抽得皮开肉绽,全身抖得如秋风中的落叶,带着哭腔答:“我……我不认识他们!徐爷,求徐爷开恩!我求求你们,不要害我,不要害我……”
最后一句,是冲赖小五和樊华说的。眼看那少年满面血污,下巴上血泪纵横,樊华咬紧下唇,不忍心地别开头去。而向来嘴巴不饶人的赖小五,见此情景也只有闭上嘴,默默地捏紧了垂在身侧的拳头,攥得关节都泛了白。
见二人服软,徐胖子终于停了手。他得意地看着少年跪倒在他面前,磕了约有二十几个响头,才心满意足地舔舔嘴唇,大脚一开,将男孩踹倒在一旁,呵斥了句“别挡道”,然后又瞪向周遭的入,厉声喝道:“还不干活?”
听他一吼,少年们忙转身开工。听见“哐当哐当”的敲砸声,那胖子才腆着个肚子,慢悠悠地走向矿道另一边。直到那火把的光芒隐于冗长黑暗的洞窟内,少年们才松了一口气。
一个穿着青衫的少年忙疾步上前,一把扶住先前磕头的男孩,将他搂在怀中,同时从腰间掏出一个小瓷瓶,小心翼翼地将药粉撒在男孩额头、脊背上的伤口处。小男孩疼得抽泣不休,那少年只得按着他的肩膀,小声宽慰道:“顺子别怕,没事了,已经没事了……”
“何大哥,我……我要回家……”男孩嘶哑的哭声,徘徊在幽暗的坑洞里。
“回家”两个字,让在场所有的少年都沉默了,有不少人偷偷地抹着眼泪。而赖、樊二人,则默默地看着这一幕。直到顺子停止了抽泣,樊华才冲他抱拳一礼,愧疚地道:“抱歉,这位小弟弟,我们不是有心害你受罚……”
顺子年纪小,畏缩地看着樊华,不敢答话。还是他身旁那个帮他上药的少年接过了话头,正色答道:“这件事不怪二位,是徐胖子挑拨离间,故意不让咱们有好日子过。你们是新来的吧,我叫何天嘉,以后大家还得互相照应。”
樊华、赖小五先后报了名字,见何天嘉忙着照应顺子,而别的少年都忙着挖矿不愿多话,二人也只能暂时收起一肚子的疑问。没了灯火,樊华只能就着那星点荧光,打量了下赖小五的状况:“你怎么样?伤口又裂开了吗?”
赖小五只觉四肢百骸都跟灌了醋似的,又酸又痛,尤其是胸口那儿疼得厉害。不过看见樊华担忧的神色,他深吸一口气,咧嘴笑道:“你当我是什么人?我可是打不死的赖小五!这点小伤算得了什么?你看我……”
他作势捶了捶胸膛,可这一捶之下,伤口一阵剧痛,赖小五整个人像只大虾似的弯下腰来。樊华赶忙扶住他,拉开他的衣襟,想查看对方伤势如何。可就在领口被拉开的那一瞬,一只小小的药瓶滴溜溜地滚了出来,掉落在地上。赖小五一愣:“这哪儿来的?我怎么没印象?”
樊华沉默片刻,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,道:“这伤药,大约是师父……放在你衣兜里的。”
“师父?师个毛父啊,到了这时候你还管他叫‘师父’?”赖小五怒道,“要不是他,我们会到这么个地方来?妈的,什么天波楼,一个两个都是‘玄坛’的混蛋!我操他大爷的!”
说着,赖小五捞起那药瓶,恨声道:“是咱们有眼无珠,信了那个混蛋!他还会给我们伤药?我看是毒药还差不多!”
眼看那药瓶就要被他丢出去,何天嘉忽出言道:“且慢!我家世代行医,我也懂得一些粗浅的医术。如果赖兄不介意,就让我看看这药瓶,是毒是药,自有分晓。”
“不错,就让何兄弟看看。”樊华沉声道,“如果师……如果他真的想害我们,又何必留下我二人的命来?”
“我哪知道?总之他是黄鼠狼给鸡拜年——没安好心!”赖小五没好气地道。他将药瓶塞给何天嘉,然后抱着双手,气鼓鼓地坐在原地。
何天嘉打开封盖闻了闻,琢磨片刻,方把药瓶递给樊华,点头道:“这是上好的云南白药,并非什么毒药。”
樊华抱拳道一句“有劳”,拍了拍赖小五的肩膀,想哄友人上药,可是赖小五哪肯听他的?后者一巴掌拍开樊华的手,不言不语地朝墙坐着。看见二入纠结的模样,何天嘉笑道:“赖兄,我这里还有些伤药,你若不介意我手艺粗糙,就让我给你看看吧。”
见何天嘉医者父母心,赖小五也不好拒绝,只得由着对方看伤。而见他手法熟练,樊华挑眉疑道:“何兄,你有一手好医术,又怎么会到这里来?”
何天嘉无奈一笑:“我家世代行医,爹娘想让我继承衣钵,也做名救死扶伤的大夫。可那时我总想着,大夫就坐着给人看病,有什么意思?我想当一个仗剑江湖的大侠。后来有一天,镇里来了个高手,说我武根极佳,是百年一见的练武奇才,我脑袋一热,就偷摸着出了家门。”
这骗术和侍天商当日诓骗赖小五的手段如出一辙。看来玄坛中人就是利用少年们的梦想,将人骗来这矿洞做工。樊华抬眼再次将这幽暗甬道上下打量了一遍。末了,他指着那些竹筐里的绿色矿石问道:“何兄,你可知这些是什么?”
“我也不懂,只是有次无意听徐胖子他们提起,好像叫做‘荧惑’。”说到这里,何天嘉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,小声道,“我还听他们说,这玩意儿有起死回生的功效,是炼什么‘定魂丹’的药引子,能生死人、肉白骨……”
“啊?”樊华一愣,“曾闻秦皇遣人寻访仙山,寻觅长生不死之法。未想到武林中人,竟也会怀有如此执念。”
赖小五更是给气乐了:“不是吧,这些武林高手不是练武练痴呆了吧?哪有能治死人的药?做梦也不是这么做的!”
“可不是么?”何天嘉摊手道,“我家世代行医,可从没听说过有什么能治死人的药。我爹常说:‘阎王要人三更死,谁敢留人到五更’。生死有命,富贵在天,这都是定数……”
“娘的,不知道这玄坛的老大究竟是个什么人,简直脑子有坑!”赖小五咧嘴骂道,“大费周章地拐了这么多人来为他们干活,结果就是为了去做那个劳什子的‘定魂丹’?再说了,要是挖矿,拐汉子来挖不是力气更大、挖得更快?折腾什么小孩子啊?这他妈也太不靠谱了!喂,你们就不想逃出去吗?”
何天嘉无奈道:“谁知道徐胖子他们想的什么呢?那次我也只是隐约听见,那药好像跟小孩有什么关系……”
先前被打的顺子也在旁边小声地插了一句:“大家都想逃,又有谁愿意留在这地方?可是给徐胖子抓住,那就死定了……”
何天嘉点头道:“你也看见了,徐胖子手段毒辣,而且还一肚子坏水。不是没有人逃过,可是被逮住了不说,徐胖子还将矿洞里的人全部抽了一顿,说只要有一个人逃跑,大家就都要挨鞭子。大伙儿都被打怕了,如果有谁存了逃跑的念头,大家怎么也不能放他走……”
“哇,真狠!”赖小五恨声道,“那徐胖子就是要你们窝里斗,让谁都不能跑!”
樊华思忖片刻,又问:“那逃跑的那个人呢?他后来怎样了?”
何天嘉叹了一口气:“不知道。总之他被徐胖子逮回来之后,就再也没回到我们这儿。”
矿坑里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。直到何天嘉拍着二人的肩膀劝慰道:“总之,加紧干活吧。徐胖子每天都会来检查好几遍,若荧惑挖得少了,少不得要挨鞭子哩。”
正如何天嘉所说,徐胖子隔了约摸三个时辰,便再次来到矿洞巡视。远远看见矿坑的那一边传来隐隐火光,顺子吓得浑身直哆嗦,他本就人小力弱,再加上先前受了鞭伤,纵使他再怎么拼命地挖,也只凿下几块荧惑,连筐底都没铺满。见状,樊华将自己筐里的荧惑塞进了顺子的竹筐。
“喂,书呆子你……”赖小五想骂他“多管闲事”,骂他“滥好心”,可当他看见樊华苍白却坚定的面容,就知道自己怎么也劝不动他了。赖小五撇了嘴角,弯腰抱起自己的竹筐,硬是匀了一半给樊华。樊华来不及制止,因为远处的火光已经逼近。
这一次徐胖子不是一个人进来的,后面还跟着个冷面大汉。那汉子面颊凹陷,肤色黝黑,挺直的鼻梁上贯穿了一道狰狞的刀痕,刀子般犀利的眼神扫过众人,端的是戾气惊人。
少年们站在矿道两边,也不敢抬眼去看,全都毕恭毕敬地垂首而立。只有赖小五不安分,偷偷抬起自己仅剩的一只右眼,去瞧那二人的动作。只见徐胖子满脸堆着假笑,举着火把给那冷面汉子照着路,看来后者在玄坛里的地位比他高出了一大截。
徐胖子一边照着路,一边时不时地探头检查竹筐。经过方才这么一折腾,赖小五和樊华筐里的荧惑最少,徐胖子看得脸色一变,当下掏出鞭子,左右开弓,对着二人的胳膊就是两下:“让你们偷懒!让你们偷懒!”
被皮鞭拉开的伤口火辣辣的,温热的液体顺着手臂滑落,赖小五捏紧拳头剐要发作,却被身侧的樊华丢了个眼色制止。赖小五强压下一肚子的气,一只眼恶狠狠地瞪着徐胖子。后者再度扬起鞭,厉声呵斥:“看什么看!还想挨鞭子?”
“废话少说。”忽然,一个沙哑的声音制止了徐胖子,正是那冷面大汉。他用那刀锋般冷冽的视线瞥了赖小五一眼,冷声说道,“带走。”
徐胖子一脸的肥褶子堆了起来,赔笑着道:“沙爷,这可不太方便。这俩小子虽然欠揍,但韦爷交代了,不让他们做药人。”说到这里,他左右打量了一圈,又压低声音道,“我重新给您找一个呗。”
那姓沙的汉子未出声,似是默许了。徐胖子左右打量了一圈,忽用鞭子指向顺子,道:“哎,就你,你过来。”
被点了名的顺子抬眼一见皮鞭,整个人登时就哆嗦了。他两腿一软,就地一跪,声音里带着哭腔祈求道:“徐爷,求你大发慈悲,开开恩,别打我了……”
“瞎嚷嚷什么?”徐胖子不耐烦地道,“谁要打你了?过来,徐爷带你出去。”
此言一出,顺子瞬间不抖了,他脸上还挂着泪痕,惊讶地抬起头:“出去?到哪儿去?回……回家吗?”
徐胖子抽动嘴角,挂上一抹诡异的笑容来。他忽将鞭子收回腰际,和颜悦色地道:“不错。看你细胳膊细腿儿的,在这里也干不了什么活儿。徐爷今儿个大发慈悲,送你回家。”
刹那间,有一抹闪亮的光华,在男孩哭得红肿的眼睛里点亮了。顺子干恩万谢地磕了两个头,小手抹干净眼泪,跌跌爬爬地站起来,走到了徐胖子的身后。其他少年见此情景.也都是一脸的羡慕和期盼,唯有赖小五和樊华二人面色凝重。
“顺子,”樊华忍不住开口,沉声道,“你可得考虑清楚。”
可顺子哪里肯听他的?男孩满心满脑只剩下“回家”两个字,对樊华的劝诫充耳不闻。他破涕为笑,睑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,迫切地跟着徐胖子走向矿洞的出口。
眼见那火把光芒越来越远,最终消失在黑暗中,少年们垂头丧气地蹲了下来。只听有人抱怨道:“干得多不如干得少,干少了还能回家,干得多只能在这里做苦力!真不公平!”
“干少了就得挨鞭子,你熬得住么?”有人立刻嗤笑反驳。
听着少年们的埋怨,赖小五越思忖越觉得不对劲儿,他用肘子撞了撞身侧的樊华,小声道:“徐胖子能有那么好心?打死我我也不信啊!”
樊华微微颔首:“徐胖子一反常态,行为有异,我觉得此事必有蹊跷。”
“那咱们还愣着干什么?追上去看看!”赖小五也不顾身上的伤,当下拖着樊华,两人就着荧惑的幽光,顺着矿洞边缘一路向洞口摸去。
此时正值夤夜,矿洞里外皆是黑咕隆咚一片,两个少年也不知走了多久,直到赖小五一头撞上木板,才发觉已到了入口。他伸手推了推,只听门板外传来铁链滑动的窸窣声响,看来是以链子绞住了。好在赖小五还藏着那把锥子,他顺着门缝转了一圈,找到了铁链的位置,使着巧劲儿把链条给断开了。他扭头冲樊华挤了挤眼,给了个“哥牛吧?”的得意眼神,随后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板,钻出了矿洞。
夜风徐来,拂在面上虽带了些凉意,但对于在矿坑里憋了许久的二人来说,却是说不出的舒坦。两个少年蹑手蹑脚地爬了出来,只见远方火把隐隐绰绰,似是有几队人在巡逻守卫。好在这里草木茂盛,赖小五随地捡了一把泥巴抹在脸上,又推着樊华在地上打了个滚儿,直将两人都抹成了满身黑灰的泥人,这才趁着乌云蔽月,一头扎进了树影里。
两个少年猫着腰一路穿行,见了守卫便缩身躲在乔木阴影之下,走了约摸一炷香的工夫,仍未看见徐胖子和顺子的身影。这时风吹云动,皎洁月光映照山林,樊华瞧见泥地上隐约有个什么物件亮晶晶的,定睛一看,是个白瓷的小药瓶,正是赖小五先前丢掉的那个。他微一思忖,便想通了其中关节:定是何天嘉不忍良药被弃,于是捡来塞给顺子疗伤的。他又顺着药瓶掉落的方向望去,只见前方密林中,一股青烟缓缓升上夜幕。
樊华忙抬手冲赖小五做了个手势,两人蹑手蹑脚地向那青烟所在行去,直走了两里多路,才看见了隐于密林中的檐角——正是赖小五白日里看见的两层小楼。在这夜半时分,唯有这座小楼中还是灯火通明。袅袅青烟从二楼木窗中蒸腾而出,隐隐散发着异样的气味。而小楼周围的树木也与别处不同,叶片并非翠绿色,而是染上了暗黄和铁锈红,煞是奇异。
由于小楼外戒备森严,两个少年寻不出空子钻,只得偷偷在外围找了一棵大树。赖小五从小皮惯了,跟只猴子似的,三两下就爬上了树冠,还把裤腰带放下来,让樊华借力登上树权。两个人钻进茂密枝叶当中,只露出黑亮的大眼睛来。
再看那小楼里,立着一个高耸的炼炉,炉内火焰跃动不休,熊熊火光之下,是炙热沸腾的青色滚水,正不住地散着诡色烟雾。原来这小楼建成二层,就是为容纳那炼炉。炼炉左右,十余名黑衣人忙忙碌碌。有一人手持火钳,从炼炉中取出数个青色药丸。与此同时,数个黑衣人手持托盘上前,将那些个青丸逐一装好,放在一旁冷却。樊华仔细一数,总共有七颗青丸。
通过那敞开的木窗,两名少年只看得到小楼正中的情景,其余边角便看不真切。过了约摸一盏茶的工夫,徐胖子领着顺子和其他六名少年走到炼炉旁。顺子抬眼望向那足有三个他那么高的火炉,满面惊异之色,然后动了动嘴唇。虽然赖樊二人听不真切,但也能猜到个十之八九:顺子定是问,不是说好带他回家的么?
果然,待顺子说完,徐胖子又堆笑答了一句。顺子闻言,似乎是放下心来,还轻轻地点了点头。下一刻,徐胖子抬了抬手,命令七个少年排成一列。先前那七名黑衣人则按顺序上前,将药丸递入少年们的手中,命他们服下。顺子很快就乖乖地吃下去了,可另有一名年长些的少年,却抓着药丸不动,面露迟疑之色。向他递药的那名黑衣人脸上露出不耐的神色,当下右手成爪,一把扣住了少年的下巴,硬生生地将青丸塞进他口中。
由于听不见楼内人的声音,樊华只觉眼前景致,像是哑剧一般。他越是看,心中越是疑惑。没来由的,一种诡异的感觉在他心头升起——
七颗药丸,七个少年……何天嘉说过,他无意中听见徐胖子和旁人聊起,他们是在炼制一种能令人起死回生的“定魂丹”……
“不好!”樊华失声叫道。
他两个字刚冲出口,就被一旁的赖小五一把捂住了嘴。后者歪了头瞪着独眼,没好气地望着他,压低声音骂道:“你吵吵个什么啊!生怕别人发现不了咱们吗?”
樊华口不能言,只能发出“呜呜”的声响,并抬手猛指小楼方向。赖小五剐想问他“发什么疯”,就听见“啊—一”的一声惨号。
凄厉呼号,响彻云霄。
赖小五闻声转头,再望小楼之中。眼前的景致让他瞬间呆住了。地面上血流成河。先前那名被迫服药的少年,正了无生息地躺在血泊之中,他的肚腹已被划开,连肠子都流了出来。而那姓沙的汉子,提着一柄正在滴血的银色长刀,锐利目光扫向第二人——
捅心、剖腹、拦腰截断,招招都是致命的刀法。
可怜顺子,还来不及领悟发生了什么,已是身首异处。
霎时间血雾溅起。瘫倒在地上的少年,有些瞬时毙命,有些则趴在地上哀嚎。剩下三人还未挨刀,看见这景象,一人惊恐尖叫,一人吓昏了过去,还有一人跌坐在地,吓得屎尿齐流,恶臭混着血腥味儿,在屋中弥散。
藏在树上的赖小五和樊华,双双吓蒙了。
“定魂丹”、“药人”,直到这时候,赖小五才明白,这试药究竟是怎么个试法:既要证实这新制的丹药是否真有起死回生的功效,最快捷的方法,便是杀人来试。而被玄坛拐骗来的少年,不仅是被掳来挖矿做苦工,一旦没了做劳力的价值,便会被当作“药人”,送入这无间炼狱之中……
腥臭的气味随着夜风灌入口鼻。凄厉哀号不绝于耳,眼前是少年们于血海之中翻滚号哭的惨象。突然间,樊华胸腹中翻江倒海,“呕”的一声,吐出了一口酸水,正吐在赖小五捂着他嘴巴的手心里。
掌中传来湿热黏稠的触感,这让赖小五回过神来。眼看不过转瞬之间,七名少年先后毙命,赖小五狠狠地咬紧牙关。下一刻,他死死捂住樊华的嘴,哑声道:“别吐了!咱们不能被发现,咱们不能死!咱们要带剩下的人逃出去!别吐了!你别吐了!”
樊华的眼里有亮晶晶的水光在闪烁,面色苍白的他过了半晌,才重重地点了点头。赖小五这才放开了手,也不管满手脏污,转头再望向小楼。
只见炼炉之下,那持刀汉子收起兵刃,而七名奉药弟子则手持毛笔与书卷,似是在将药人的反应一一记下。而少年们的尸首,还躺在鲜红血海之中。顺子的眼睛瞪得大大的,一脸惊讶地望着夜空的方向。他大约到死都想着那个问题:什么时候可以回家?
赖小五瞪大了独眼,樊华捏紧了拳头,两名少年将眼前炼狱般的场景深深地刻人了脑中。此时此刻,两人的心里,唯有同一个念头—一
不破玄坛,誓不为人!
打定了主意,二人偷溜着爬下树,趁着夜色,一路躲躲藏藏地往矿坑方向走。好不容易偷偷摸摸地钻回了矿洞,赖小五又借着锥子,把门外的铁链虚掩上,两人这才拔足狂奔。此时,何天嘉和其他少年睡得正香,樊华当下抓住他的肩膀,死命将人给摇醒了:“快醒醒!”
“起来!都起来!”赖小五大吼,挨个儿拍醒矿洞里的工友。
“怎么了?这大半夜的,出什么事儿了?”何天嘉一脸睡眼惺忪的模样,打着哈欠道。
“再睡,你连自个儿怎么死的都不知道!”赖小五怒道。
樊华将先前和赖小五如何偷摸溜出矿坑,又如何瞧见徐胖子等人炼药,如何看见顺子他们被当作药人的经过一一说了,只是隐去了少年们被开膛破肚、残忍杀害的那一段,只以“被杀了试药”这五个字一笔带过。
何天嘉顿时没了睡意,瞪眼惊道:“你……你是说,他们拿活人试药?”
“什么?不会吧?”、“这次死定了死定了!”、“娘,我不想死啊!”——矿坑里的少年们顿时哀号起来,哭的喊的不相信的,吵吵成了一团。赖小五喊了半天却不见他们住口,“啪啪啪”地狠狠拍着巴掌,盖过哭喊声,厉声怒道:“都哭什么?别吵了,惊到守卫咱们都完蛋了!咱们得赶紧逃出去!”
“可……可是,如果被徐胖子发现怎么办?”黑暗中传来战战兢兢的声音,然后立刻有人附和道:“对,如果被逮住,一定会被徐胖子打死的!”
“这时候你还想这个!”赖小五气不打一处来,急道,“还当你听话挖矿,这群恶鬼就会放你一条生路吗?别做你的春秋大梦了!逃不逃,横竖都是一个‘死’字,早死晚死而已!在这里呆得越久,你就越没劲跑,到时候就得给抓了做药人!听我的,大伙儿一起逃,说不定还能闯出条生路!”
昏暗的矿道里顿时没了声响。过了好半晌,不知道是谁插了一句:“说得轻巧。你当然不怕了,徐胖子他们说你是那个什么韦爷保的人,就算你逃跑被抓了,又不会杀你……”
“放屁放屁放屁!”赖小五登时跳脚,挥着拳头道,“妈的,究竟是哪个胆小鬼在这儿丧气话?是,没错,被逮住了是会要命,但不逃就是十成十的死定了!咱们拼一次,好歹还有一点机会,能活一个是一个……”
“你想得倒好!”黑暗中有人截断他的话头,“这不就是拿我们当靶子,想自己偷跑么?”
赖小五气得想揍人,可偏偏又不知是谁插的话,只能破口大骂。就在这时,只听樊华清朗的声音在幽暗坑道中响起:“你们说过,当年有人逃跑被抓,你们没有帮过他,任他被徐胖子拉走,今日顺子被带走做了药人,你们也不言不语。明日若轮到天嘉,轮到你们自己,你们又当如何?覆巢之下安有完卵,身在此间,唯有自救才是出路。”
“没错,就是这个理儿!”赖小五大力点头,低吼道,“一个个都别当怂蛋!今天你怂了,看着别人送死,明天轮到你死的时候,也没人会为你出头!”
矿坑内一片静默。何天嘉思忖良久,轻声道:“话是这么说,可矿洞上守卫森严,咱们这么多人,想要逃跑,谈何容易?”
“方法是人想的,只要有心,总能寻得解决之法。”樊华答道,“但若安于现状,—味等待,那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。”
赖小五伸出手,大力地拍打着樊华的后背,笑道:“书呆子说得不错!总之一句话:想活的,跟我走!”
漫长的沉默之后,一个声音轻轻地开了口:“我……我想活……”
就着那微弱的荧惑之光,只见一个矮小的孩子缓慢地举起了手。
仿佛是被他的勇气所激励,何天嘉闭上眼,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他抬起右臂,沉声道:“我想活!我想回家!”
“对!回家!”、“总不能等死!”、“一定有路活!”伴随着七嘴八舌的回答,渐渐的,越来越多的胳膊抬了起来。在这幽暗的矿洞中,唯有荧惑的幽绿光芒,仿若星辰一般闪烁,映照着那一只只满是灰尘的手臂。
那星点微光,也映照出两张坚定的面容。赖小五和樊华对望一眼,直将宝石般闪耀的光华写进了亮晶晶的限底。
幽暗无垠的甬道之中,隐隐浮现出零星的荧绿光点,幽冥地府般的诡奇通道中,只有刻意压抑的呼吸声划破黑暗死寂。一双双明亮的眼眸,或紧张、或惊惧、或不安,全都齐刷刷地望向矿洞一端,仿佛是想从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瞧出些什么似的。
不知道等了多久,那暗道里传来隐隐约约的脚步声,一点摇曳的火光慢慢地由远及近。樊华屏住呼吸,他紧攥着粗糙的麻绳,手心里湿漉漉的,竟将绳索也给汗湿了。当那熟悉的沉重脚步越发迫近,忽听一声轻咳,少年们立刻掉转了方向,面朝石壁,装作平时挖矿的模样,同时将手里的铁镐握得更紧。一声,两声,每一脚似乎都踩在少年们的心坎上,豆大的汗珠顺着那些消瘦的面庞滑下。
火把燃烧之声逐渐迫近,摇曳不定的火光将那庞大的身躯投映在泥地上。徐胖子横着眼,扫视正忙碌不休的少年们。当看见樊华一动不动地靠坐在地上时,徐胖子眯起眼角,脸上的横肉抽动了一下。他刚要掏出腰际的皮鞭,就见樊华抬起苍白的脸,冲他歉然地道:“徐爷,抱歉,我病了。”
“病了?”徐胖子冷哼一声,“病了就不用做了?天下哪儿有这么好的事?给我起来,干活!”
樊华踉踉跄跄地爬起身,跌跌撞撞地走了两步,看样子的确是病得不轻。徐胖子挑了挑眉,一脸假笑道:“真真可怜啊,在这儿病了,那韦爷的话就不作数了,爷带你去吃药治病好不?”
少年们心下雪亮,知道徐胖子指的是做药人,可樊华面上却还装作欢喜的模样,干恩万谢地道:“多谢徐爷,多谢徐爷!”
他一边道谢,一边歪歪倒倒地向徐胖子鞠躬。忽然,他像是体力不支一般,头重脚轻地向徐胖子倒去。徐胖子退开一步,见樊华倒在地上,他张口骂了一句“废物”,然后抬脚就想将少年踹开。说时迟,那时快,突然,只听一声暴喝,一个黑影从天而降!
全身涂了黑泥、跟矿洞融为一体的赖小五,双手攀在矿洞横梁上,早已等侯了多时。他猛地跳了下来,正骑在徐胖子的脖子上,抡起拳头照着胖子的后脑勺就捶了过去。徐胖子挣扎着拾起两手,想把赖小五给掀下来,就在这时,那倒在地上病病殃殃的樊华猛地抬起上半身,骤然拉开藏在掌心里的绳索,照着徐胖子的腿就缠了过去!
徐胖子大惊,立刻抬脚向前踹,可骑在他肩上的赖小五怎会让他如愿?少年双臂一伸,用胳膊死死勒住徐胖子的脖子。透不过气来的徐胖子抬起胳膊肘猛力地向后击打,想甩开赖小五。赖小五中了一肘子,正捶中旧伤,疼得他忍不住闷哼一声。可他不管徐胖子如何捶打,始终死死收紧双臂,决不松手!
“打!”何天嘉首先回过神来,他大喝一声,同时抄起手中的铁镐,照着徐胖子的肚腹就敲了过去。听他一声吼,少年们方才如梦初醒,全都攥紧手里的铁器,向徐胖子冲了过去。
在少年们胡乱的敲打之下,徐胖子全身挂彩。饶是有一身武艺,但喉头被锁、双足被缚,全身的功夫也难以发挥。更何况窄小矿洞中聚集了十余名少年,抄着榔头、铁镐拳脚相加,不过片刻的工夫,徐胖子的肥肚子就被划开了一道血口子。
就在这时,樊华拉着系紧对方双足的绳索,猛地向前一拽。而赖小五则咬紧牙关,拿自己身体的重量狠狠地向前压制。徐胖子敌不过一上一下两股力道,宽阔的身子整个向前倒去,“轰”的一声,重重地摔在泥地上。
少年们还不解气,对着徐胖子连捶带踹,眨眼间就将对方揍得鼻青脸肿,成了一个真正的猪头。赖小五一脚踩在徐胖子的背上,从何天嘉手里拿过铁镐,恶狠狠地道:“这一下,是替顺子还你的!”
双手高高举过头顶,又重重地砸了下去。铁器插进徐胖子的后脑勺,溅起一道血线。鲜红的血珠迸射在赖小五脏兮兮的侧脸上,火光映出他眼里闪烁的水光。
徐胖子的身体抽搐了一下,那肥胖粗大的右手挣扎着抬了抬,可最终还是无力地垂落在地,一双眼却是瞪着面前这些过去任他打任他骂的少年。伺天嘉蹲下身,手探向徐胖子的鼻翼,片刻后,他沉声宣布:“死了。”
少年们停下了手上的动作,矿坑内陷入片刻的沉寂,然而下一刻,幽暗的洞窟中响起一阵欢呼。少年们高举手里的铁镐,手舞足蹈地庆祝着恶棍的死亡。
赖小五弯身从徐胖子的衣襟里搜出一把青铜钥匙和两个火折子。他将火折子揣进自己的衣兜里,然后伸手拉起樊华,两个少年相视而笑。
“书呆子,你带他们离开。”赖小五将青铜钥匙塞进了樊华的手里。
之前三天,樊华和赖小五一入夜,就掐着点儿钻出矿坑,侦查四周的状况。这个陷在山坳中的据点,唯有一条路通向山外。那是一条漫长的隧洞,两人亲眼看见过徐胖子用钥匙开启隧道大门,而山外的玄坛中人,则提着两个大大的黑布袋走了进来,想必是新拐来的少年。
樊华垂眼望向手中的钥匙,缓缓摇了摇头,道:“不。钥匙给何天嘉,让他领着大伙儿出逃。我跟你一起。”
“你别磨叽了!”赖小五不耐烦地挥了挥手,“何天嘉又不知道路怎么走,他哪儿会知道哪个树大好躲,哪儿知道哪里可以钻,哪里可以跑?咱们必须有一个人负责带路!”
樊华犹豫了一下:“可是我好歹学过几天武……”
“你那也算是学过武?”赖小五瞪着独眼,没好气地打断他,“就你那马步都蹲不住,还说什么学武?你就是一书果子,连爬树都不会,带着你我才碍事呢!别啰嗦了,你留在这里,带着他们等我暗号!”
樊华轻叹一声,缓缓点了点头。赖小五不再多言,转身向矿坑外摸去,忽听身后一声唤:“赖小五。”
他疑惑地回头,却见樊华直直地望着他,沉声嘱咐道:“保重。”
赖小五扬起嘴角,勾勒出一抹了然的笑容来。他回转过身背对樊华,抬起右手摇了摇,然后钻入了沉沉黑暗之中。
用锥子捅开链条,将木门虚掩起来,赖小五一头扎进无边夜幕中。经过这三日的探查,山坳中的各个建筑,他可以说是熟门熟路,就连守卫们巡查的路线也已铭记在心。少年小心翼翼地躲过守卫的火光,借着树影奔向最北端的粮库。
“三军未动,粮草先行,如果在战场上,第一目标应是粮库……”当时,两个少年蹲在矿坑里,樊华手里拿着树枝,就着荧惑的星点微光在泥地上比画着,“但是这个玄坛据点隐藏于深山之中,一无外敌,二无内患,粮库反倒是守备最薄弱的地方。此处便是我们的突破口。”
赖小五猫着腰在茂盛灌木中穿梭,也不管尖锐的树枝在身上划出一道道血口。直到瞧见那平顶的小屋,他才匍匐在树丛里,小心地查探着周围的状况。正如樊华猜测的那样,粮库外只有两名守备,正昏昏欲睡地打着哈欠。
不过,虽说是“守备薄弱”,但那二人都是人高马大,腰际挂着明晃晃的长刀,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。赖小五只恨自己不会武功,不能上去一拳打趴一个。他转了转眼珠子,借着手肘的力道向后爬了几步,靠近一棵高大的樟树。然后,他两腿一夹一缠,手脚并用,向猴子一样蹿上了树冠。
将身形隐于茂密枝叶当中,赖小五四下张望,在树冠中寻找牛角叉状的小枝杈。好容易寻到一枝,他用劲撇断了枝权,又将上面的枝叶小心地刮得干干净净。再然后,他扯下绑在小腿上的牛筋,紧紧地绑在两个枝丫上。最后,他从怀中掏出火折子,凑在嘴边,短促地吹了一口气,星火立即燃起。
赖小五将树冠拨开一条小缝儿,又将火折子与牛筋压在一起,对准了粮库里的草垛子。仅剩右眼,反倒是瞄得更准了,他锁定目标,狠狠拉起了这简陋的弹弓。牛筋的韧度被拉到极致,他猛地松开手,只听“嗖”的一声,火折子应声弹出,正落在那垛干草上,瞬间燃烧起来。
两名打盹儿的守卫还在半梦半醒之间,丝毫没意识到身后已燃起火苗。天干物燥,火势很快蔓延开来,火舌从草堆处一路延伸,欺上一旁的木屋,爬上了房梁。待到守卫闻到焦糊味惊醒时,已来不及阻止火势,只能扯起嗓子大喊:“走水啦!”一边吆喝,一边狂奔取水。
周围的守卫听见声响,也纷纷赶来帮忙。一时之间,脚步纷杂,到处是呼喝救火之声。赖小五把牛筋塞回怀里,双手环住树干,滑下地来,趁着混乱在树木阴影中一路奔行,只要瞅见没人管的房屋,便掏出那剩下的火折子,四处纵火。
那一头,樊华正带着少年们窝在矿坑里。他一手撑开木门,露出些许缝隙,偷瞄外界的状况。沉沉夜幕之中,忽亮起一抹火光。樊华欣喜地睁大眼,刚要叫好,就见更多的火光在林间燃起,紧接着便听见远远传来了呼喊声。
“走!”樊华喜道,他一把推开木门,久别的夜风冲入暗无天日的矿洞,身后的少年们顿时躁动起来,一个挤着一个想往外冲。见状,樊华立刻拉上木门,以双臂拦住出口,厉声道:“先前说好的话,你们全都忘了吗?咱们三十多人—起出去,只会暴露目标被抓住!五人一组,让年纪最小的先走!”
“凭、凭什么?”、“你跑了还会回来么?傻子才信!”少年们中传出质疑的声音。从四面八方被拐骗来的他们,心中的“信任”二字已被蚕食殆尽。
樊华深吸一口气,厉声喝止:“够了!谁要挤出去,就先杀了我!”
他张开双臂,瘦削的身形挡住了唯一的出口。原本倍觉义愤的少年们,此时面面相觑,最终沉默下来。见他们不再多言,樊华将青铜钥匙交到何天嘉的手上,轻声道:“我在这里守着,免得出什么差池。你带第一队先走。”
先前,樊华已经向何天嘉详细地说明了逃脱路线。何天嘉接过硬被塞来的钥匙,怔了片刻,忽问道:“你不怕我跑了不回头?”
樊华淡淡一笑,胸有成竹地答:“医者父母心,我相信你的仁心大过私心。”
何天嘉收拢五指,将钥匙攥紧在掌心里,忽地一笑。他未说一字,只是领了五名最年幼的孩子,带着他们冲入了黑暗里。
樊华掩好木门,仍是挡在出口前。也不知道等了多久,矿洞里的少年们再次焦躁不安地嚷嚷起来,有人害怕地猜测“一定是被发现了”,有人哭喊着“被发现了的话,我们一定会被杀死的”,也有人愤怒地高叫着“是你们杀的徐胖子,是你们怂恿我们逃跑,都是你们!”。他们慌乱地向前拥挤,想要冲破樊华的防线,挤出这黑暗的牢笼。在近三十人的推挤下,樊华却死命抓着岩壁,封锁狭窄的洞口,不让这些失去理智的少年一拥而出。可他本就体型纤瘦,此时面对愤怒的冲击,全靠惊人的毅力才坚守在此。就在他体力渐渐不支,被冲撞得退后一步的时候,忽然,洞口外传来刻意压抑的呼唤声。紧接着,木门被拉开了一条小缝儿,露出一张满是尘灰的笑脸来。
“幸不辱命。”何天嘉笑道,一双眼仿佛弦月。
不止樊华松了一口气,其他少年们也终于放下心来。何天嘉还带来了一个好消息。由于山坳里多处着火,火势汹涌,几乎所有守卫都去救火了,路上鲜少有人巡视。听他之言,樊华立刻决定,剩下的人分成两队出逃。
奔出暗道,只见黑幕下火光重重,足有十余处之多。樊华暗道一句“赖小五干得好”,先回头将矿坑入口掩好,将锁链缠绕回原样,然后才领着少年们钻入密林中,向出口隧洞奔逃。有赖小五声东击西,这一路甚是顺遂,总共三十七名被困少年,在樊华与何天嘉的带领下,逃出了这可怖的据点。
当最后一人穿过隧洞门扉、冲入广阔山林之中,走在队伍最后方的樊华忽然拍了拍何天嘉的肩膀,道:“钥匙给我。”
何天嘉依言递出钥匙,疑惑道:“你不走?”
樊华摇首,沉声道:“你带着他们跑,我会锁上大门,玄坛中人一时半会儿不会想到你们已经逃了出去。”
何天嘉刚想问“那你怎么办?”,可当他看见樊华回首望向那暗夜中跃动的火光,心里便有了打算。他再不相劝,只是回拍樊华的肩头,道了一句:“你们保重。”
樊华笑而颔首。待到何天嘉跨出门槛,樊华双手推合隧洞铁门,锁上门闩,然后立刻转头向林中狂奔而去。
另一边,纵火成功的赖小五,并没有根据他和樊华的原计划在隧洞口会合。挑起数处事端,见玄坛守备乱而救火,赖小五转念一想,奔向了炼炉所在的药庐。那里是炼制“定魂丹”的所在,若烧了那些药材,烧了那狗屁炉子,是不是就不会再有人被杀了试药?
打定主意,赖小五一路潜行。只见那隐于异色密林中的两层小楼之上,仍是青烟徐徐,炉火跃动不休。只是原本聚集在药庐周围的守卫,此时已少了大半,想必其余都被派去救火了。赖小五如法炮制,蹑手蹑脚地爬上远处的大树,躲在茂密枝叶当中,伺机而动。
透过木窗,只见炼炉中火光正盛,诡异的幽绿沸水顺着炼炉周遭的石质槽口,缓缓流人一个偌大的石缸之中。石缸旁立着两道人影,一是手持尖刀、处决药人的沙姓刽子手,一个是穿着夜行衣、蒙着面的男人,二人似乎是在交谈着什么。
不多时,随着火情愈盛,有一名玄坛弟子急急奔入小楼,显是向那二人汇报什么重要的事情。那姓沙的带着数名守卫离开,只留下四人围在小楼四角。而那蒙面的黑衣人仍是挺直脊背,站定在炼炉旁,不曾移动半步。
此时不动,更待何时?赖小五上下张望一圈,瞅准了药庐的屋顶,他小心地将自己藏在树冠枝叶中,掏出火折子吹燃,然后慢慢拉开手里的弹弓,瞄准了屋脊。
“嗖——”
火折子登时飞了出去,在虚空中划出一道弧线。然而,就在那电光石火之间,忽听“哐当”一声,那小楼屋顶竟破开一个窟窿,黑衣人飞身而出,手中长剑银光一闪,将那火折子挑向数丈之外!
赖小五大惊,他还来不及反应,就见那黑衣人足踏青砖,纵身飞跃,一人一剑合成一体,迎面向他飞来!
赖小五来不及细想,下意识地向后倒去,霎时脚下一空,只觉天旋地转,整个人从枝头直直摔了下去!然而令他倍感意外的是,这一摔并未摔断他的手脚,身下竟垫了个软乎乎的东西。
“快……快起来,你快压死我了……”
断断续续的抱怨声从身下传来,赖小五赶紧一低头,只见樊华整个人趴在地上,脸色惨白,一副生不如死的模样。
心头骤然—暖,可脱口而出的却是决不动听的咒骂。赖小五一边张口骂了句“你是猪吗?”,一边挣扎着爬起身。可就在此时,却见眼前闪过—道寒光,冰冷的剑锋已架在他的脖子上。他抬眼望去,只见面前的黑衣人一双凛冽如冰冷刀锋的眼正锁定着他。
死定了。这是赖小五心中的第一个念头,随之而来的是另一种怒火,他将屁股抬高了半寸,又重重地砸在樊华垫底的背上,破口大骂道:“你是猪啊!跑回来找死啊!”
万万没想到赖小五还故意又压了一次,樊华低声痛呼,顺了半天的气才反唇相讥:“因为有人不守承诺,食言而肥,你说究竟谁才是猪?”
明明大敌当前、剑锋在侧,两个少年却像没看见一般,自顾自地调侃着对方。
那黑衣人眼光一寒,手里的长剑又向前近了半寸,哑声道:“死到临头还这么多废话。”
赖小五翻了个白限,没好气地道:“就是死到临头才要多说,现在不说死了就没得说啦!书呆子,既然要死,咱们就要死得痛快,说个痛快!”
可这一次,樊华却没有回应他。少年似乎愣了愣,片刻之后,他扬起唇角,苦笑着唤了一声:“师父。”
黑衣人身形一滞,持剑的手僵在半空。樊华推开赖小五,直起身来,缓声道:“当日在天波正殿外,欲取我二人性命的,也是您吧?”
静默良久,那黑衣人抬手摘下覆面,冷声道:“不错。”
那一张端正而英气的国字脸,不是韦霄又能是谁?本是最尊敬的师父,如今却成了索命之人,樊华垂下眼,苦笑道:“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,那天的杀手和您一样,身上有股甜香味,那是安安最爱吃的桂花糕……”
提到安安,韦霄的眼角抽动了一下,可他手中的剑却握得更紧了。这位面容冷峻的中年剑者道出森冷话语:“多说无益,受死吧。”
眼见他单手向前一送,利刃就要割断赖小五的喉咙,樊华慌忙伸手去抓剑锋。可就在此时,忽听“叮”的一声响,那青锋长剑竟被什么物事一斩为二。一截残剑飞了出去,深深地插入了树干之中。
“韦师叔,莫要再执迷不悟了。”
伴着清朗声音,一个高瘦的身影缓步前行而来。那人身穿玄坛弟子的衣衫,可面目却是再熟悉不过。
“殷大哥!”赖小五惊叫道。干钧一发之际,步出密林之人,正是被逐出师门的天波楼首席大弟子——殷少离。
“你怎会在此?”韦霄徽怔,片刻之后,他忽然仰天大笑,“原来这一切都是师兄的计策!”
“不错。”殷少离轻叹一声,怅然道,“当日,赖小五和樊华出于信任,将账簿交给我保管,我便瞧见名单之上赫然有你的姓名。我本不愿相信,奈何铁证如山……”
韦霄冷笑道:“所以,为了试探我,你和师兄就演了一场逐出师门的好戏,而师兄故意不看账簿,还当众设计赖小五烧了那账簿,为的就是逼我入局。”
殷少离颔首道:“师尊亦不愿相信师叔您会牵扯进玄坛之事,但事关重大,此计亦是不得已而为之。而您收樊华为徒,对二人关爱有加,一度让我们认为,或许此‘韦霄’二字,不过恰好同名同姓罢了。”
韦霄冷笑不语,倒是赖小五恍然大悟:“我明白了!陆老头是故意扮恶人,重罚之下,我肯定耐不住要离开狗屁楼,而韦霄若是玄坛中人,定不会放我离开去继续找玄坛的麻烦。要不锁在身边看着,要不就是送来这个黑矿!”
樊华苦笑一声,接口道:“原本师父想息事宁人,留我们在身边也就罢了。只可惜那天受罚时,我们偏偏说漏了嘴,说出曾经誊抄过账簿一事。师父听见,便不得不杀我们二人灭口,以策安全。只是我想不通,师父你为什么会参与玄坛?后来,又为何不杀我们灭口?”
少年抬起眼,望向他敬仰的师父。而韦霄却不去望他,只是握紧手中残剑,摆出起剑之势,冲殷少离冷声道:“多说无益。杀一个也是杀,杀三个也是杀,接招吧!”
说完,韦霄长剑掠起银光,出手就是致命杀招。快剑精准,将内劲蕴于剑招之中,澎湃剑气径直朝殷少离袭去!殷少离疾退数步,陡然横起手中长剑,急急迎上对方剑锋!
暗夜火光中,短兵相接,激起铿锵剑吟。面对韦霄的澎湃剑气,殷少离反手回身,竭力相抵。银色长剑映出星点寒光,骤然闪现,登时化作数条剑影,与之相拼相抗。
见此情景,韦霄招式未改,剑锋一转,化作一招“断魂烟”。原先如潮如海的澎湃剑气,此时尽数收敛,却如绵绵细雨,剑势又急又密,气力虽轻,却封住了殷少离的数条光影剑路。
殷少离见招拆招,再退一步,右手长剑视如行云流水,一招“吉道长风”剑气萧萧,扬起地面落叶尘灰,竟似关外萧瑟之风遮天蔽日地侵袭而来,正迎上韦霄的密集剑势。只听数声轻响,双剑再次相迎。
夜色之中,相接的长剑映出火光赤炎。灰烬浮上半空,竟似星点。
望着韦霄坚毅的面容,殷少离忽收了剑势,摇首轻道:“韦师叔,少离并不畏惧与您动手,只是你真的要一错再错吗?就算是为了念安,你的作为已是有悖天理,堕入邪道了啊!”
听他之言,韦霄身形一僵,显是被戳中了心事。而樊华闻言,则惊异疑道:“为了安安?殷大哥你何出此言?”
殷少离又是一声轻叹,缓声道:“原先我也不理解为何向来是非分明的韦师叔竟会加入玄坛。直到我跟着你们来到此处。发觉玄坛炼制‘定魂丹’一事。韦念安从小患有心疾,大夫皆言她活不过豆蔻之年。”
听到这里,樊华已将事情猜了个八九不离十。韦霄定是为了女儿才会加入玄坛,甚至丧心病狂地去掳杀“药人”,追逐什么不死的“定魂丹”……
想到此处,樊华和赖小五对望一眼。想到那个单纯可爱的小姑娘,两人都有些动容,原本对韦霄的敌意也稍有缓解。然而此时,却听殷少离继续道:“可哪怕你有千万个理由,也不能凌虐无辜性命。韦师叔,别说天下绝无长生不死之法,即便定魂丹炼成,即便念安的病症痊愈,你是否想过,难道念安愿意活在千百人的尸骨之上吗?若有一日,她知道自己的病症因何而解,你觉得她会欣然接受吗?你要让念安如何自处?”
这一问,竟如一盆冷水兜头泼下,令韦霄浑身一个战栗。他呆愣当场,默默无言。
可就在这时,忽听赖小五小声道:“咱们……咱们不告诉安安,不就好了……”
“赖小五,”殷少离皱眉道,“你怎能如此是非不分?”
“是啊,我是是非不分。”赖小五撇了撇嘴,提高声音道,“可我就是个自私的人,我不知道……但如果换作是我,如果我杀一个人,就能:上爹爹死而复生,我或许……就会去杀……”
殷少离垂眼望向这个只到自己胸膛的少年,轻叹一声道:“若真有那一日,我会阻止你,就像今日阻止韦师叔一般。”
赖小五张了张嘴,却发现自己无法反驳,只得讷讷地住了口。而樊华却开口沉声道:“殷大哥,我从小读的是四书五经,学的是法典律令,我明白杀人偿命乃是不变至理。可是,你我皆知,师父虽出手残忍,但仍是心存良善。否则不会一而再、再而三地,放我和赖小五一条生路。当日在天波楼,他虽然可以置我二人于死地,但最终还是收手了。哪怕我们认出了他的面目,他也只是将我们送来此处做工,而不是杀人灭口、弃尸荒野。即便是在这里,师父也曾叮嘱旁人,不得伤及我们性命……师父重情重义,你该比我更清楚,不是吗?”
见殷少离默然不语,樊华又道:“师父虽伤人性命,有错在先,但即便他死了,又能如何?玄坛依然逍遥法外,仍然有人在制造‘定魂丹’,妄想着违背天道轮回。往事之事不可追……”
樊华顿了顿,忽地转身望向韦霄,双膝一矮,跪在他的身前。只见这位苍白清瘦的少年抓住韦霄的衣角,苦苦哀求道:“师父,求求你,就算为了安安,为了安安积点德,告诉我们玄坛幕后的主使是谁,只要我们抓住他,这个荒谬的杀人阴谋就可以解了,对不对?”
“对啊对啊!”赖小五也插口道,“安安的病咱们再想办法!不是说江湖上有很多神医吗?总有办法可以治的!相信什么不死丹,这才是不靠谱呢!书呆子说得对,你就当替安安积点德!”
烈焰映红夜空,升腾的烟雾遮蔽天地。在漫天火光之中,只见韦雪原本冷峻的面目渐渐动容了。他的五指松了松,那被他紧握在掌中的半截长剑颓然落地。他低头望向跪在自己身边的少年,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,揉乱他柔软的发丝。
“我没资格当你的师父,没资格当安安的父亲……”挺直的脊背此时颓然弯折,韦霄仰天长叹,仿佛刹那之间老了十几二十年。
见他面露怅然之色,殷少离将长剑插回剑鞘之中,轻唤一声:“韦师叔……”
韦霄抬起双手,望向掌中的血痕,缓声道:“我明白,我的作为不可饶恕,便是干刀万剐也不为过。此事我定会给掌门师兄一个交代,待我见过安安、向她道别之后,就会自裁谢罪。”
樊华闻言大惊,忙抬眼再唤一声“师父”。
韦霄冲他摆了摆手,缓声道:“我心意已决,至于玄坛主使之事,我也会向掌门师兄据实禀……”
他话音未落,忽听风声过耳,韦霄身子忽然一颤,下一刻,整个人便向前扑倒。
樊华慌忙伸手去抱,却见韦臀栽倒在他的怀中,再无声息。
“师父,师父?”樊华叠声唤道,却久久不见韦霄回应。
他偏头去看,忽然瞥见韦霄的后脑勺上,竖着一根通体乌黑的长针。
数日之后,殷少离领着赖小五和樊华回到天波楼。
这时,两名少年方才知道,陆平生并非不近人情之人,殷少离也并未被他逐出师门,而是暗中下山,一边养伤,一边照应着尹飞灵。而当日陆平生脚底之所以会沾染火炭,是因为他暗中跟随韦霄,保护两个少年。天波山道上,赖樊二人被韦霄打晕,殷少离则一路跟踪,这才找到了玄坛据点。
因殷少离无法自隧洞通路而入,只得翻山越岭,趁夜自山壁潜入,所以来晚数日,来不及救下当日被杀的七名少年。当日对韦霄施以毒手的沙姓汉子,则被制服在殷少离剑下,又因不愿透露玄坛中事,服毒自尽。
明白了个中原委,赖小五真心实意地拜了陆平生为师。直到此时此刻,三人终成同门师兄弟。
也就在那一日,徐子苍奉师父陆平生之命,领着年幼的韦念安下山逛庙会。
其余众人,则聚集在天波楼后山上,默默地看着樊华双手抱起韦霄的尸体,轻轻地放入了石棺中。
两鬓斑白的长者默然无语,只是以双手捧起一杯黄土,撒在相识三十余年的师弟坟头上。
夕阳西下,映照苍山翠岭,山路蜿蜒。
当韦念安手里抓满了糖葫芦和泥人,被徐子苍牵着踏上山阶的时候,她看见一道清瘦的身影正站在山门处等着她。
小念安眼睛一亮,挣开徐子苍的手,迈着小短腿跨上石阶,开心地呼喊起来:“樊哥哥!”
樊华牵扯了嘴角,勾勒出勉强的笑容。他张开双臂,抱起蹦蹦跳跳的女童,轻声唤了一句:“安安。”
“樊哥哥,你去了哪里?”安安笑弯了眉眼,道,“爹爹几天前说你有重要的事情下山去了,事情办完了吗?”
樊华哑声回答:“是……是啊。”
安安笑眯眯地伸出手,献宝似的将糖葫芦凑向樊华:“樊哥哥一个,独眼哥哥一个,殷大哥一个,陆伯伯一个,最大的这个给爹爹!”
樊华不由收紧了手臂,将女娃抱得更紧。望着那红艳艳的糖葫芦,他哑声道:“师父不在。师父要练一种很厉害的功夫,所以去了很远的地方,闭关练功。”
他的回答,小念安深信不疑,她不满地“哦”了一声,抱怨似的道:“那爹爹吃不着了……那樊哥哥吃最大的这个,你原先那个让给带我逛庙会的徐哥哥,好不好?”
想出了解决之道,小念安仰起红扑扑的小脸蛋,像星子一样明亮的双眼弯成了九天弦月。
望着女童稚嫩的笑容,樊华暗暗握紧了拳头。
不破玄坛,誓不为人!
(本集完)
(责任编辑:慕容未央邮箱:[email protected])
下集预告
天波楼内风云平息,记载着“玄坛”阴谋的账簿也被公之于众。赖小五与樊华能力有限,便留在天波楼专心学武。谁料何天嘉传来消息,山下又出现了极为诡异地死去的孩童。这是不是“玄坛”的新手段新阴谋?赖小五和樊华,决定下山一探究竟。《斩罪歌·幽明火》敬请期待!